大殿中安静下来。
但德生大师并不打算多言,他仅仅看着弘明,叹了口气。
“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应当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你可以,她也可以,谈不上对错。”
弘明不听劝,他挂着眼泪反驳,
“可是,自己的选择如果伤害了别人呢?也没有对错吗?”
“阿弥陀佛,宽宏了他人也是放过自己。”德生大师,摇了摇头,“弘明,希望你明白,渡人更是渡己。”
“我渡不了别人,我也不想渡!那些人都该死。”
他稚嫩的脸上,突然苍老了起来,暮气沉沉只有破釜沉舟的绝望和仇恨,毫无生机。
德生大师叹了口气,“是贫僧的错,贫僧教导不力。”
他不再说话了。
大殿中,一片死寂,和尚们的脸上,都是无法理解的茫然,还有对自己信仰的质疑。
宁宴看着一张张脸,忽然走到德生大师面前,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和您确认,请您如实回答。”
德生大师微微颔首。
“弘明真的是你儿子吗?”
她觉得,这个疑问她需要解开,不只是为了案子,更是为了身后那一张张接近崩溃的脸。
他们接受不了,他们敬重的大师,曾经破了色戒。
“我是。”弘明道,“但是,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和他没有关系。”
德生大师看了一眼弘明,又慢慢看向其他的和尚,最后她的目光和宁宴对视。
许久后,他道:“我在法华寺出家的第三年,在众多香客中,看到了她。”
他垂着眉眼,声音清越舒缓,慢慢讲着故事。
“那天的她很瘦,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裳,容颜已不复三年前。她在殿外等我一天一夜,我于心不忍去见了她。”
他捻着佛珠,声音里透着一丝丝的惋惜。
“她说周生死了,她怀了周生的孩子。她求我收留了这个孩子,就当为她赎罪,养在身边当个小厮也好。”
宁宴暗暗松了口气,大约她也不想德生大师,是位德行有污的大师吧。
有人被架在了云端,多数的人都不愿意看到他落在泥沼里。
“我无法拒绝她。第二年她生下一名男婴,我的师父也同意我去云游的事。于是,我陪了她一个月,就带着男婴离开了京城。”
那些年,他一个和尚带着孩子,不知受了多少非议。
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但他还是辜负了她的托付,虽将孩子养大成人了,却并没有教育好他。
德生大师看向弘明,“她没有对不起你,她本要寻死,却苦苦挨了十个月,生下了你。”
“续着一口气,直到你吃了奶水过了足月,她才舍得泄气而去。”
“弘明啊,”德生大师语重心长地道,“一世情一世人,为师希望你明白,渡人便是渡己。”
其实,这话他和弘明说过,他告诉了弘明,他的母亲不容易。
可弘明很执拗。
从始至终,都不相信她的母亲于他而言,并没有错。
宁宴闻言也叹了口气,故事远比她想的还要悲伤一些,德生大师一生都没有和那女子断开。
年轻的他被她所伤,了断尘缘出家为僧,为僧的他,却又为了她的孩子,奔波了十六年,辛苦了十六年。
若换成是自己,宁宴自认做不到。
“那她也有错!”弘明嘶吼道,“她依旧是害了你的一生,也害了我的一生。”
“我不会因为她苦熬生下我,我就感激她给了我生命。如果当时我能表达意愿,我会告诉她,我并不想来到这世上,我不想!”
他痛苦地跪趴在地上,不断重复着三个字,“我不想。”
他的十七年,那么辛苦,不但他辛苦,他还拖累了德生大师。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所以她该死,像她一样的女人都该死。
德生大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不再多言了。
他的话没有让弘明顿悟,却让在场的其他和尚们,松了一口气。
宁宴知道,他们的信仰又回来了,而且更坚定了。
“阿弥陀佛。”住持和宁宴行礼,“弘明给各位施主添麻烦了。”
宁宴回了礼。
王捕头将弘明扯起来,他忽然抓住王捕头的手,“弘灵能醒来吗?”
王捕头也不知道。
“老夫会尽力。”太医站在门口,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此刻听弘明问,便接了话。
弘明松了口气,冲着太医行礼,又和所有人行礼,最后去到佛祖面前跪拜,由王捕头带下了山。
“宁施主,”监院追着宁宴而来,施礼道,“若判了刑,行刑前能否让贫僧给他盥洗换衣?”
宁宴看向王捕头,因为弘明会关押在府衙,此事要通过王捕头。
“可以,届时您去找我就行,若我不在,找任何人都行。”
监院道了谢。
宁宴一行人步行下山,走得不快,宁宴感慨地道:“没想到德生大师的人生这么坎坷。”
“他是大师,想要成佛,修缘来世,那么这一世坎坷点个也是对他的成全。”裴延摘了朵路边的野草,摇在手中,漫不经心地道。
宁宴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你这角度也说得通。”
裴延得意地挑了挑眉头。
“最倒霉的是弘灵,交个朋友,本以为是真心换真心,没想到却是被人当成替罪羊养着的。”青阳公主嗤之以鼻,“弘明装得那么无辜,太虚伪了。”
“要是我的朋友这样对我,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他一起垫背。”
青阳公主咬牙切齿地道。
“青阳。”路上,正有人从侧面下山,大家都停下来打招呼,青阳公主欢快地挥着手,“七哥。”
瑞王点了点头,又和裴延说话,“在法华寺有案子吗?查完了?”
裴延颔首。
宁宴打量着瑞王,他脚底有泥,衣服有灰,看样子不太像闲暇的爬山消遣。
“我的马车在车里,你和我一起回去?”瑞王问青阳,青阳挽着宁宴的胳膊,笑嘻嘻地道,“我要和我师父一起。”
瑞王轻笑,这才看向宁宴,“啊,我倒是忘了,我们青阳拜师了。”
瑞王和青阳公主不是亲兄妹,就像青阳公主和太子一样。
“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聚。”瑞王负手,悠悠走着上了路边的车,往城里去。
宁宴问青阳公主,“你们关系亲近吗?”
青阳公主一改方才欢快的样子,而是冷笑了一声。
“亲近,我可不敢和他亲近。”
宁宴和裴延对视一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