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媪发现女君往日笋芽春葱似的一双手,陡然多了些痕迹在上面。什么生子、难堪,立时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剜心割肉一般揉来抚去,转身又训斥起菖蒲,问她在巫雄是怎么照顾女君的。
菖蒲垂着脑袋不吭声。
姜佛桑拦下,道:“不关菖蒲的事,是我自己闲着无聊……”略去爬山部分,只提了提去乡间收丝的事。
“女君可真是,”良媪又气又心疼,“这些吩咐下头人做也就是了,你何必沾手?瞧瞧,多好看的一双手,生糟蹋了。”
姜佛桑举起到灯下看了看,并不觉得如何,“媪何必惊乍,只是些划痕而已,痕迹已淡了许多,很快便会不见。”
“何止划痕!”良媪又在手中握了握,“以往多柔滑……”
姜佛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成日长在香罗翠袖中,固然能养得天下一等一好看的手,但是中看不中用,又有何用?
她现在这双手虽然白璧微瑕,还远算不得难看,仍然白皙,仍然纤长,只是骨节更分明了些。试着抓握一下,也更有力量了。
姜佛桑很满意。
良媪却不这样认为。她千金百贵娇养到大的女君,身上但凡有一丝不妥,在她看来都是自己的罪过。
顾不得伤心,飞快想着补救之法。
先是让侍女打来温水,浸泡后细细修剪一番,而后抹上那些面膏香脂,再用纱布一层层缠裹起。
边缠边唠叨:“好在未生薄茧……今夜就这样睡,不到天明不许拆。女君只管放心,在你回巫雄之前,老奴保准让你这双手变回原样。”
姜佛桑:“……”媪似乎忘了,现在是夏日。
菖蒲在一旁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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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姜佛桑闭门不出,也被良媪折腾了几日。
佟夫人和卞氏都以为她还在因青庐的事“郁结余心”,轮流谴人宽慰,姜佛桑照单全收。
眼看距离织锦会还有七八日,虽然每日都有人来汇报进展,姜佛桑还是打算去趟大丰园。
还未及动身,有人先一步寻上了门。
姜佛桑坐在扶风院前堂,慢悠悠喝了半盏茶,这才看向躬身立于下首之人,“莫非庄园内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我竟不知,还劳冯典计你亲自跑一趟?”
冯铨陪着小心:“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就是有要紧事,我也不能知道。女君有所不知,我现在是庄园里一等一的大闲人。”说到后面苦涩一笑。
姜佛桑却像是没听出他话中有话,顺着道:“清闲是福,别人盼且盼不来,冯典计要惜福才是。”
冯铨见她不接自己话茬,急了,咬咬牙,跪地一揖:“女君!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只求女君给我做主!”
姜佛桑这才显出些意外来:“发生了何事?冯典计何必如此。菖蒲,快扶冯典计起来。”
菖蒲作势要去扶,冯铨摆手不肯起,“女君且听我把话说完。”
“既如此,你说。”
“自年前与女君一番长谈之后,我是打定了主意,粉身碎骨也要为女君效力,凡小良管事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尽心、无有不配合的,可……”冯铨深吸一口气,满脸都写着悲愤,“三月起,小良管事就把陶瓷作和金玉作那边交给了我。”
姜佛桑点头:“我先前就说过,乳兄少历练,不比冯典计吃得盐多,还好他听进去了。怎么,难道不合冯典计的意?”
冯铨哑口。
该怎么说呢?他原本确实想将陶瓷作和金玉作的管理权拿到手、把良烁踩在脚下,所以不能说不合他的意,只能说不如预期。
缭作那边,良烁上来就声势浩荡,于是冯铨便以为陶瓷作和金玉作这边也该如此。
谁料并不是。就拿陶瓷作来说,陶窑和瓷窑各建了一座,连匠师带匠人总共就三十来人。
冯铨也打算照着良烁来,派发工役、大肆营建,再把奴役部曲都弄过来,搞他个风生水起!只需给他数月,必不输良烁的缭作。
结果良烁说,陶瓷作和金玉作无需再扩建,现如今这些足够为女君服务。
冯铨呆了,只为女君服务?那哪够!不要做买卖了?
再说女君都答应了他的!
然而任他唾沫横飞亦或气急败坏,良烁只一句:“这是女君之意。”
冯铨没辙。
眼看着缭作那边日添一砖夜添一瓦,转眼气候已成;而他这边,没有女君吩咐,陶窑和瓷窑都是冷的,仆役还常被良烁抽调走。
“……眼下这些搭屋建房的活计良烁勉强还能应付,只等来年,各作坊运作起来,自有冯典计你的用处……”
冯铨忆起姜佛桑曾经说过的话,愈发笃定,他并没有领会错,这分明就是暗示!
他心里有种被欺骗的愤怒,“女君岂能言而无信?!”
姜佛桑讶异道:“我怎就言而无信了?”
“女君只让我管陶瓷和金玉作……”分明缭作才是重中之重!
难怪良烁把陶瓷作和金玉作交给他时眼都不眨,原来不过是丢给他一块不沾肉的骨头!
“且不说我并没有亲口许诺你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臆想——”姜佛桑挑了下眉,面色转冷,“冯典计方才还赌咒发誓要为我效力,既是效力,在哪里不是效?原来竟是欺我的,莫非冯典计是嫌为我做事屈才了不成。”
在她冷涔涔的视线注视下,冯铨慢慢垂下了头,大暑的天,愣是出了一脑门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新园主年岁虽小,却并不如他以为的好拿捏,更不是甚么面软手软之辈。
恰恰相反,心硬手辣着。
原先只当庄园诸务都是良烁替她拿的主意,现在想想,或许她才是执棋的那只手。
只怪自己一时走了眼……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也晚了,只是悔青了肠。
既争不过良烁,也罢,索性还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去。
农田、菜圃、果园、铸坊这些,油水虽薄了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怎么不比守冷宫的强?
他甚至暗暗打定主意,等他回去,必然看紧佃户和仆役。良烁不是能耐?没有人用,看他还怎么能耐!
想法很好,却哪里还回的去?
冯铨原是携着一腔怒气讨公道来的,眼下也不敢奢求别的了,“只求女君让我回归本位。”
“我并不想与你为难,”姜佛桑从菖蒲手里接过几张纸。
冯铨偷瞥了眼,隐约看到红色的指印,心里隐隐觉着不好。
姜佛桑徐徐一笑,“你且看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