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听闻瀚水以北,地广人稀,若非身临其境,实在难以想象。
似大丰园这般规模,若放诸京陵,不在于天价不天价,而是你坐拥金山银山也未必买得到。
遍布京陵内外的那些庄园,较小的占地均在十顷左右,中等的占地约有数十顷,数百顷以上已经算是极大。
土地资源紧张,凡是膏腴上地,要么归属皇室宗亲,要么归属名列前茅的几大世族,总之轮不上别人,更轮不到姜佛桑。
大丰园虽比不上京陵诸园的精致,处处透着股粗野之气,但它巨大无比,大到足以满足姜佛桑的所有需求。
满意是很满意的,要说多受宠若惊,却是没有。
一来,跟她带给萧琥的相比,这些不过九牛一毛。不,是沧海一粟。
而且这庄园虽为萧琥私有,他未必在这上头费过一枚钱,极大的可能是占据棘原后由当地大族献上,他转送自己也算不上割肉放血。
二来,纵使这庄园再难能可贵,她将来也无法带走,最多只能成为她借鸡生蛋的那只鸡。
也就是说,大丰园对她的全部价值,还在于占有此庄园期间能创造多少财富。
姜佛桑最终没有给庄园取名为“农家乐”,主要还是因为庄园的存在对农家来说未必是件乐事。
南地世族地主的庄园,除了天子的大量赐予,一般都是兼并平民土地得来。稍微宽阔的水域及良田,都被王妃后主及各大贵族掠夺。
于是大批百姓在这种封山略湖中流离失所,继而沦为佃客、部曲、奴僮,不得不成为世族的依附民,在曾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为世族劳作、卖命。
这种占山固泽一度到了疯狂的地步,以至朝廷先后颁了“占山法”和“占田令”。
法令规定了各级品官占田的数量,从一品到九品,按等级高低占有不同的田亩,数量从五十顷到十顷不等。甚至还规定了庶民百姓亦可占山泽一顷。
不过庶民无免税的特权,占领山泽的同时,也成了朝廷向他们增税的依据。若非殷实之家,承担不起高昂的赋税,轻易是不肯多占的。
世族则不同了,他们拥有免税的特权,法令看似公正地规定,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的特权更为合法,也给这道为贵族服务的法令披上一件稍显公正的外衣。
按先生的话说,这便是皇帝的新装。只是无人敢戳破罢了。
其实稍一想便可知,朝廷大政为各世族把控的当下,一项有损于士族利益的法令是绝无可能通行的。占山法和占田令能实行,保护的主要是谁的利益,不言自喻。
当然,这些法令也不是全无作用,对于普通官僚和编户齐民,也有其鼓励的意义在。
譬如一夫一妇,按规定可占一百亩私田,去掉课田七十亩所交赋税,余下的勤快些侍弄着,勉强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只除了塔尖上的那些人,照旧我行我素,甚至更为猖獗……
姜佛桑不知道姜家属于哪部分,不算塔尖,却也不至于在塔底。
姜家的庄园多数是刚到南地时趁地价最贱时购入的,后来占田令一开,叔父叔母也“依法”占了些。
她曾经问过先生,自己花钱所置,算不算侵占百姓土地。
先生说,从个人的角度出发,不算。
“靠个人的良心,拯救不了大局,虽说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更关键还在于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允许这项买卖的存在。”
姜佛桑或许清楚了,但她无力更改。
甚至,她不得不仍走上家族的老路。
不管是自己出钱购置庄园,还是接受萧琥的赠予,她都不敢保证这片土地上没有被迫流离失所的农民……
于是也就只能安慰自己:即便我不接手,也有其他大族接手,这些土地仍然到不了百姓手里。
在她这,至少可以让那些人活得轻松些。
若有更能改善他们生存环境的事,她也愿意尝试,但暂时也就只能到这了。
大规模释奴和放免部曲,别说她眼下还不能做,否则木秀于林,打得也是萧琥的脸。
就算她冒死而为,这些人没有土地,没有生存的本领,迟早也会沦为他姓之奴。
根上的问题不解决,什么都无济于事。
姜佛桑从冯铨处打听得知,目前庄上除了那一千奴隶和五百部曲,也有佃户若干,多是因战乱而家破人亡,流落棘原后自愿依附。
豳州归附朝廷后,同样实行了占田令。
圈占山泽的事在这边还没有太普遍,连年战乱又导致北地人口损失逾半,土地倒是不紧缺,每人所能占的田数甚至比南地还多,官署也鼓励大家进行耕作。
大部分人也确实被激发了热情,很多地方的荒地都得到了开垦。
不过也有部分人积极性不是很高。
在他们看来,拥有自己的土地又如何?战乱一起,心血又将付诸东流。
当然,主要还在于朝廷赋税太重。大家权衡之后,觉得还不如将户籍附注在庄园主户籍之下。
这样便可以避免朝廷征派的赋税和徭役,虽然同样要缴税给庄园主,至少也可以换来庄园主的荫庇……
姜佛桑倒也没说什么。战乱留下的创痛和不确定,恐怕也只能等到天下一统之时才能真正被磨灭、遗忘。
“吩咐下去,山泽四围,不得禁民樵采。”
“这……”冯铨略显为难,“怕是不合规矩。”
姜佛桑也不过多解释:“你只照我说的去办。”
冯铨只好领命。
其后几天,姜佛桑和良烁一起,将庄园重新规划了一番。
现有的农田、菜圃、果园、牧场和铸坊,全部保留,还由冯铨掌管。
蚕桑划归缭作这边,另开设陶作、瓷作、木作、金玉作,这些统归良烁管辖。
良烁面对此副重担,摩拳擦掌的同时也有些迟疑:“女君,冯典计那边……”
姜佛桑看了他一眼。
良烁清了清嗓,再没有二话:“定不辱使命!”
姜佛桑点了点头,“立即派发工役,不止要建作坊,还要修筑寝舍。建好后,将别苑的匠人尽皆迁入。”
“诺!”
对于现在这个女君,良烁别有一番看法。
女君虽称他一声乳兄,但碍于身份,他从不敢真的将女君视作亲妹,只不过依照一种本能,加之阿母的嘱咐,想尽可能多照应她。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女君已经不需要他的照应了。
她有自己的想法,事事都有明晰的规划,他只需依言而行。
若说许府之事还只是让他吃惊,那么此次真定之行,他的心情连惊骇都不足以形容。
据探测得知,那座祭山只是铜山一角,地下的铜矿范围还要更广,而以他们的财力,即便找到也买不起。
去之前他就有此担忧,女君却很干脆的告诉他,只管买下祭山即可。
事后良烁才明白,女君根本无独占铜山之心,转手就将祭山献给了萧刺史。
对外只说她不通矿脉,以为祭山就是全部,一片拳拳“孝心”,谁还会怀疑不成?
而萧刺史谴人探查后,若想得到全部铜矿,自会另想办法。
以极小的价钱卖最大的好,将到手的益处最大化,这些谋算,便是自诩见惯世面的良烁也自愧弗如。
感叹女君成长之速的同时,也有了些紧迫感,提醒自己更要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