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渡过瀚水,再过秦州,便彻底进入了崇州地界。
女眷们都松了一口气,同时更大的忐忑也自心底升起。
这日又错过城邑,黄昏时分,邵伯驱马来到姜佛桑车旁,请示道:“少夫人,前方不远有一村落,今晚便在此歇宿可好?”
姜佛桑自然无异义,正要把车帘放下,突闻一阵马蹄声传来。
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邵伯所指的那个村落。
一队人马自村口奔出,瞧着似寇非寇,当先那人的马背上还驮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喜服,挣扎哭喊着,满脸的泪。
这让姜佛桑本能想起自己被劫那晚,赶忙叫邵伯救人。
谁知邵伯端坐马上,无动于衷,还满脸带笑。
再观其他人,皆笑呵呵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邵伯!”姜佛桑很是着急,提裙下了马车。
南全哈哈大笑:“少夫人,这是大喜事啊!”
姜佛桑哪听得进:“别管喜事不喜事,你先把人拦下!”
“不能拦,不能拦。”众人直摆手,“这是抢亲呢。”
抢亲?姜佛桑愣住。
耽搁这一会儿功夫,人马已从面前呼啸而过,再去拦也晚了。
就在这时,村子里又涌出一群人来,手里拿着棍棒砖石,在后头追赶、喊叫,却哪里还追得上。
最终垂头丧气,空手而返。
经过车队,也没人埋怨他们束手旁观。
反倒有府兵搭讪取笑:“老兄,门户没看紧,新妇被抢了?”
“嗨!别提了。”
答话的人一身新郎装扮,显然,被抢走的那个姑娘正是他将要拜堂的妻子。
“你们也太大意了,早做防范呀!”
新郎捶手跺脚:“怎不防范,防了的!新妇在娘家时,四个兄弟、六个堂兄,轮流把守闺户,送嫁路上这些舅兄也都来了,我这边亦有族兄族弟十好几,还有村里的乡邻。”
府兵咋舌:“这样也能被抢?”
新郎讪讪:“正因人多,大意了,席间多喝了点酒……那些又是炭山马场的人,也就仗着有马跑的快!”
那群人走后,邵伯回头,见少夫人娇容覆霜,忙解释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北地有劫夺婚之俗,外人是不好拦阻的。”
有关劫夺婚,姜佛桑在《周易》爻辞中看到过。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可谓字字血泪。
“这种婚制不是早就终结了,怎么还有?”
“原本是终结了,这不,碰到乱世了。宣和南渡,北地人口锐减,适龄女子少之又少,加之北凉人游牧习性,喜欢到处掠夺,劫夺婚就这样死灰复燃。”
“那官府不管?”
“北凉统治多年就盛行多年,一直持续到现在。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豪族大户自是没有的,多发生在偏僻乡闾间,官府想管也管不过来。”
“那新妇被抢,两家岂不成仇?若因此发生械斗,酿成命案,也不管?”
邵伯摇头:“不管。只要劫婚发生在婚礼当日,是死是活听凭本事。”
南全接道:“不过当日事当日了,若事后再行报复之举,则阖族连坐!”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婚礼当天的狂欢。谁抢到就是谁的,至于新妇本人意愿,无人在意。
直到坐进马车,姜佛桑仍感不可思议。
某些地方仍存抢亲之俗,她也偶有听闻,但她一直以为近世的抢亲有所不同,是双方事先定好的一种迎亲方式,是建立在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亦或有了媒妁之约基础上的。
“以前是有过。”良媪叹,“但世道一乱,规矩不成规矩,体统不成体统,都变样了。”
姜佛桑沉默。
她想起那个马背上哭喊着的新娘,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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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州治所在华通,眼瞅着还有半日就将抵达,邵伯先行遣去报信的府兵突然回转,也不知说了什么,邵伯听后一脸凝重。
“怎么了这是……”良媪瞧着不对,深怕有变故发生。
姜佛桑隐约猜到是何事。
果然,不一会儿邵伯便来告知,数日前,扈成梁爱妾所生幼子夭亡,扈府丧事刚过,紧接着便办红事,恐不利于新人。
良媪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何意?”
扈府刚死了人,若接着便举行婚礼,良媪心里也不舒坦。
但千里迢迢、一路艰险来到这,总不能原路返回吧!
虽说她也挺乐意的……
但邵伯接下来的话打碎了良媪的美好愿景:“主公之意,是让少夫人先入驻西城别业,三日后,您和七公子在那里行大礼。”
良媪噢了一声,隐约有些失落,转头看向女君。
姜佛桑颔首:“便依邵伯所言。”
车队于傍晚时分抵达华通,等在西城别业安顿好,已接近亥时。
姜佛桑沐浴罢,良媪跪在榻上给她擦着发,一边诉说着心中不满。
“这算什么?我听南全说,那九公子是胎里带来的毛病,这些年全靠药罐子吊命,他们去京陵之前就不行了的,可不早不晚,偏偏就让女君给撞上!”
虽说小小生命就这样消逝也挺让人惋惜,但新妇刚至就碰上这事,难免让人觉得晦气。
良媪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只怕扈府那边会有别的想头。”
什么想头呢,无非是觉得新妇不吉,还未进门就逢丧,搁谁都很难不往歪处想。
前世佛茵也遇见过同样的情况,扈成梁和其夫人虽是通达之人,其他人可就难保了。
后来府中也确实有人拿这事说闲话,佛茵何曾受过这等气?本就心有所属,因此更生芥蒂,所以和扈七郎的关系也愈加恶化,两人别说同榻,连同房都不曾。
“媪方才也说了,那孩子年初就已病入膏肓,医官都断言神仙难救的。哪里能赖到我头上?莫非我是阎罗王,专成来收命的?”
良媪正愁眉不展,听了这话,噗嗤一乐。
乐罢又叹:“明理之人心中自然有数,但若有那搅事生非之人,非往咱们身上攀扯……”
姜佛桑笑:“那我就去找君舅和君姑评理。”
佛茵揣着满腹委屈远嫁,在她看来扈家每个人都是仇敌,并不愿意把头低上一低。
太过傲气、不肯示弱,也不懂借力,受人欺负只会以更强硬的态度回击,结果和扈家上下全都闹僵,把自己也闹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姜佛桑自己也拧巴过,现在想来实在够累。
事实证明,豁得出去才能吃得开,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谁能想到刚过门的新妇连脸面都不要,非把这些微不足道的流言搬到台面上?
而身为君舅和君姑,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遇到新妇“告状”,肯定要站出来主持公道。
这两尊大佛请出,无需掰扯,是非之人只能住嘴。
只要他们住嘴就好了,至于心里怎么想,谁管。
“正该如此!不过女君,崇州这边可不兴称舅姑。北间风俗,新妇当呼舅为大人公,呼姑为大家。”
姜佛桑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良媪本欲让她早些休息,想起三日后就要举行大礼,怕出纰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别的。
末了感慨:“女君后半生便要在此扎根了,记住这些,也好早些融入。”
扎根?姜佛桑浅浅勾唇。
乳母未免言之过早了些。
不到尘埃落定,谁知道今生她的根会扎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