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萧府,姜佛桑不肯随他上马,径直登车。
萧元度只好也上了马车。
车内气氛莫名凝滞。
除了他饮下那樽酒时姜女神色有过波动,之后便没了表情。
萧元度倒是一肚子话,只不知该从何说起。
无边的沉默持续了一路。
马车停下,姜佛桑当先下去,步伐急促。
萧元度跟着跳下车,单手拉住她臂弯:“六娘!”
姜佛桑头也不回,将他的手甩开。
才迈步又被他扯住,一只手不行就两只。
终于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她却偏着头,别开眼,不肯正眼看她。
借着别苑门口灯笼的幽光,发现她眼睫是湿的,正有两行清泪顺着面庞寂寂滑落。
眸光一缩:“六娘……”
姜佛桑此时什么也不想听,只拿双手推他,“你走。”
萧元度被她的眼泪弄得心神失守,又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再要上前,姜佛桑再推。
她推搡一下,萧元度退一步,一直退到马车旁。
“你走、你走,走啊!”
这般任性使气,完全不是她平时的模样。
语音已颤,虽然还在克制,眼泪却是成串砸落。
萧元度手足无措,软下声音:“六娘,你看我一眼。”
姜佛桑抬眸瞧去。
凤眸汪着泪,泪里浸满了苦涩、哀伤与悲恸,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萧元度心口揪痛。
想拥她入怀,想给她安慰,想告诉她不要怕。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拂开自己的手,转身跑进别苑,闭阖的大门阻绝了视线……
萧元度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前。
待要扣门,手举至半空,忽又垂下。
静静伫立着,许久未曾一动,从远处看似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
姜佛桑疾奔入室,将房门掩上,任良媪与一众女侍在外头担忧问询,死咬着唇一声不吭,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方才在厅房,她只是状似淡然,实际已汗透重衣。
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什么。
见了面,萧琥不发一言。
曹管事笑称昨夜的认亲宴虽被破坏,但还是作数的。
并适时送上酒酒,“喝下这樽酒,姜娘子就要改口称义父了。”
是么?
喝下这樽酒,她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可是不喝,她还能走出这间屋室吗?
曹管事出去了,只留下她与萧琥无声的对视。
姜佛桑知道,萧琥在试探,在逼迫,逼她图穷匕见,逼她亮出最后的杀招。
她当然留有后招。
不然难道真要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人的恩义与良知吗?尤其是一个上位者的恩义与良知。
她当然没有那么天真,狡兔尚且三窟。
可真若亮出,真就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余生即便逃到天涯海角,萧琥也不会放过她。
最可恨赶在这个时机,南地乱成一团,提早让良烁布置在京陵的那些人手还不知能不能联络上……
姜佛桑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怕这个后招已然失效,并震慑不住萧琥。
喝,还是不喝?
酒里可能有毒,也可能没毒。
赌,还是不赌?
短短时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
命可是只有一条啊……
握着酒樽的手缓缓落下,忽而听到萧元度的声音。
萧琥一刹那间的神色变幻姜佛桑尽收眼底,心一横,忽而转变了主意。
酒水入腹,对上萧琥的视线,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好险。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幸而,未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只是没有想到,萧元度会随她饮下那酒。
明知酒水可能有毒,他还是毫不犹豫地……
那一刻,姜佛桑静静站着,心里掀起了一无人知晓的海啸。
她无法形容那种翻江倒海的震骇。
片刻的甜蜜,而后是无尽的苦涩。
在察觉到萧元度的动心之后,她为什么放任萧元度爱上自己?
想要他听话、想要报复他,这些都只是浅层的,或者说顺带的,也即她告诉菖蒲的“小目的”。
“小目的算是达成了。然从大的方向来看,确是无效的一步……”
大的方向,即让萧元度的爱成为她的保命符。
当然,一个不好,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萧元度爱得不够,则无用;爱得太深,反危险;只有爱到愿与她生死与共,萧琥投鼠忌器,她则安全。
然围塔村事件让姜佛桑猛然惊醒。
她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一个人怎么可能爱另一个人逾过自己的生命?
所以她才说:“若果萧元度对我的爱只是到此,那于我并无半分用处,还可能害了我……”
菖蒲一派天真,答:“那就让五公子再爱你一些!”
可是想要别人付出十分,自己就不能止付出一分,想要萧元度爱到愿与她同生共死,她就不能干站河岸……
姜佛桑不敢。
她怕徒劳无功,她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反把自己搭了进去。
她对自己没信心,对萧元度更没信心,所以及时收了手、叫了停。
可是萧元度仍旧热情如火,让她越来越难以招架,而这些在她看来都是致命的。
后来替嫁事发再加上樊琼枝的出现,撇开那些不合宜的情绪,她其实是真地松了口气,以为萧元度的爱意自此中断,就不会再给自己带来危险。
谁想到他折腾一圈,最后送走了樊琼枝、追去了江州……今晚又与她共饮“毒酒”。
姜佛桑清楚,她的命算是保住了。
高兴吗?
是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又那么难过呢?
强烈的痛感袭来,似一支利剑,穿透了她的肉体,又像是带刺的藤蔓,牢牢缠绕着她的脏器。
眼底泪光闪现,硬忍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下那种刺透心扉的剧痛,试图将这股令人心碎的绝望与痛楚咽下,亦或转化为死里逃生的快意、得逞的快意。
却只能张着嘴,急促地喘息,如那搁浅在河滩上的垂死的鱼,鳞片被人一片片拔掉,露出血淋淋的皮肉,痛苦难当。
姜佛桑背抵着门,缓缓滑落。
再不能装作无动于衷。
整个人缩成一团,抽噎着,悲不自胜。
在这寂静无人时分,她想,她应当可以将理智暂且抛下,稍稍放纵那么一下……
-
“女君、女君?”耳边是良媪焦急地呼唤。
姜佛桑迷蒙睁眼,发现天光已然大亮。
她不在门口,也没有上榻,蜷缩在榻旁,上身侧趴于软枕上,应是倦及而眠。
抬起左手摸摸脸颊,触手一片干燥,不由松了口气。
良媪看着她微肿的眼睛,心疼不已:“萧刺史何事唤女君?是否难为女君了?这个老匹夫,欺人太甚!”
“不,”姜佛桑微微一笑,“我要谢谢他,他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良媪不解,萧琥昨晚叫女君过去是为讲课?
注意到女君还坐在地衣上,赶紧搀她起来。
姜佛桑右手压在枕下,抽出时带出一把匕首——正是菖蒲拿来给她防身的那把。
良媪吓了一跳:“这、这……”女君昨晚一直握着这东西?
姜佛桑端详着匕首,忽而没头没尾问了句:“媪,你知道世上最锋利的武器是什么吗?”
良媪指了指她手里。
姜佛桑摇头:“这把匕首削铁如泥、吹发可断,但它仍然不够锋利,有比它更锋利的——”
没错,是权力。
权力才是这世上最为锋利、最能见血封喉的武器。
先生错了,钱与权从来不是双生子,没有双生子,唯有权力主宰一切。
主宰、蝼蚁,他人的命运,自己的命运……
良媪就见女君的眼底陡然明亮起来。
那里面藏着某种渴求,过于强烈,看得人有些惊心。
“女君?”良媪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姜佛桑回神,看向她,眼神一片澄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良媪松了口气,许是她看错了。
就道:“一夜未睡好,上榻歇会儿罢?”
姜佛桑笑着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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