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一个少年将校服的衣袖绑在腰间,像一条虎皮裙。
夜市的烧烤摊,即便深夜,也依旧活跃热闹,许默双手插兜流进了人群里,他低头着头,眼神直直地望着路。
一般这样走路的人很容易撞到别人,因为他们有着心事,或而不可言说,或而没人可述。
四周人声嘈杂,几个哥们围在一起,不知讨论什么,吃着烧烤吹着牛皮,时不时就像是绿林好汉一样灌一口啤酒,和落单的人不同,他们每个看起来都豪情万丈的。
还有一些小情侣的甜言蜜语,腻歪歪的像原味巧克力,他们的耳朵好像有糖一样,这巧克力别人吃起来苦涩无比,可他们品着却甜滋滋的。
偶尔能看见几个逃课出来上网,卡好时间准备回去的学生,他们的脸色都不好,互相埋怨着,能看出,在刚才的开黑中,他们的配合和战绩都不佳。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一场花果山秘密会议。
许默两耳不闻市中事,想着半个小时前,荆璐眨着一双丹凤眼,对他说的话。
她说,你这次离开浦楚以后就躲好,千万不要再让霄找到了,否则他杀了你,除了你那个初出茅庐的女友,以及那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小弟,甚至都没人会找他麻烦。
包括邹海邓丽萍等一众同为迷雾组织的禁能者也是,因为迷雾可以不在意你许默,可以舍弃掉邹海他们,却不能没有那位剑客霄。
就像在这个伪替者横行的世界里,普通人生来就是一个错误一样,在强大的禁能者面前,弱小也是你自己的错,被强者杀了,纯属狮子啃刺猬被扎得满嘴血,活该!
许默低声喃喃自语,
“普通便是种错误么?”
他蓦然转头,远方入目的一座宽大建筑,就是浦楚中学。
从夜市这边,可以隔着一条浦水河直接望到学校操场。
越过几棵长在阴影中的并不高大的樟树,以及一片空空荡荡的球场,就能看到升旗台。
黑夜中,城市大片大片夜灯灯光的反射下,竟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升旗台上,那根笔直立着的旗杆,他就像是一个坚实的哨兵,无论风吹日晒,雨打雪压,他的腰杆都是直的。
和旗杆铁骨铮铮的硬汉形象格格不入的,是那面被雨浇得湿透,全然耷拉着身子的旗帜。
似乎旗也意识到,这所学校的莘莘学子们,已经全都变作怪物,无力感涌上了全身。
许默怅然,他有种直觉,这次离开这所记载了他三年时光的青春工厂后,以后便再也不会来了罢。
哗——
一阵大风吹过,风中夹杂着毛毛细雨,击打在了许默的眼睛里,许默揉了揉眼,不知道是不是太长时间没有得到休息的缘故,许默竟然觉得自己眼花了,他似乎看到那面旗被风吹动飘扬了几下,像是在和他挥手告别。
“是啊,那里曾经有好多好多的普通人。”
许默双手插兜,头发湿漉漉的,独自一人站在大风中,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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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楚中学。
夜里异常寂静,完全无法看出,这里的几个小时前,曾经发生了暴动。因为太过安静,即便轻微的声响,也会被无限地放大。
刚刚和邹海等人打了一场架的霄静坐于伪替夏老师的房间内,桌子上泡着一壶热茶,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霄正欲捻起杯子,好好地饮上一口,结果杯壁刚要碰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原来窗户上不知何时,多了张精致的女人脸庞,她看着霄。
一般普通人这时看到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一定不会去驻目欣赏,他只会惊恐,因为这是三楼。
霄也看向女人。
霄问道:“怎么样了?”
荆璐回答:“跑了。”
霄又问:“跑了?”
荆璐耸了耸肩,很无奈地说:“我和大蛇出校后分头追,我没能找到那小子,等我回头去看大蛇那边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那小子也不知所踪。”
霄冷笑道:“大蛇真是个废物,那小子之前禁能都用过了,他竟然还栽了,死了也是活该,不过那小子跑掉,终究是留下了一个隐患。”
荆璐说:“那小子虽有禁能,可还不至于让你忌惮,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
霄说:“那小子给我的感觉,和勾魂者很像,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子。”
“而恰好,勾魂者给我的感受总让我坐立不安。如今有个很像他的小子出现,还跟我有了仇,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让他安心地在我眼皮子底下蹦跶?”
荆璐闻言,微微一笑,说:“可他毕竟不是勾魂者,不可能对你产生威胁的。”
霄冷笑一声:“曾经的勾魂者也是这般认为,可如今还不是死在我手上?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人,哪怕他现在无比弱小。”
荆璐眼底神色动了动,说:“你说的对,不过我还是不认为他能动摇得了你。”
霄“哈哈”一笑,说:“小璐啊,你这是对我的一种盲目崇拜,换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在捧杀我。”
荆璐连忙解释说:“我只是觉得,那样小人物的挣扎,根本没什么意义,他即便逃离了这里,也只不过是把深藏在他身体每个细胞里的弱小,换了个喘息的地方罢了。”
霄的神色间带着嘲讽,只是不知是在嘲讽许默的弱小,还是在嘲讽荆璐的轻敌。
“我接下来要去大渔市一趟,你配合我手底下其他人,找出那个小子,然后想办法把他做掉。”
荆璐点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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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默身上没剩多少余额,因为不想睡大街,于是选择挤出一点油水钱,去享受朴实无华的网吧座椅。
电脑开机,放了首歌,他戴着耳麦,往桌子上一趴,在空调的凉风以及四周五颜六色的微弱灯光中,沉沉睡去。
许默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他离开网吧搭客车回了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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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默的老家,位于县城东南边不远处,他有一个名字,叫做蒙江镇。
离县城不是很远,坐公交也不过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
那里是全夏浦公认风景最好的地方,也是有国家湿地公园认证的旅游区。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很俗套的话,但却是最适合形容蒙江镇的词汇了。
在地图上,与其他乡镇盘踞着的,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一般的支流不同,流经蒙江镇的那条河,在地图上画得很粗很粗,其他支流与之相比,就像是一条条小蛇和一头巨龙的区别,因为那是浦水河唯一的主流源头。
这条河,流淌着许默和喻青的童年。
这条河走得比许默快,因为儿时的水早已流走,汇入江海之中。
这条河走得比许默慢,待许默的一生走完,河水却滔滔依旧。
滚滚而淌的浦水河照顾着河边的代代子民,河边的一代又一代人也同样守望着古今依旧的母亲河。
有了这样的羁绊,老人们便舍不得离开这里了,他们祖祖辈辈,尸骨葬在这片土地下,墓冢立在这条大河边,于是这里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叫做故乡。
当然,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不这么认为。
打小就在河边摸爬滚打的他们,早已看厌了这里每天相同的景色。
比起蒙江镇的青山碧水,安静祥和,他们更向往远方。向往如同环安、大渔那样的大城市中,车来人往、高楼林立、方便快捷的生活。
因此这里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落后的乡野小镇。
在夏浦,十月初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点,它虽然已经到了秋天,却没有秋的凉意,太阳火辣辣的。
夏天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假装走了,其实偷偷留下了一部分身子,在这里与秋夫人争抢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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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默在县城呆了三年,回来以后难免有些近乡情怯。
车子最远只给他送到了公交站,想要回家他还得走好几里的乡道。
也不是没有车,只是打车太贵,而班车只在固定的时间点行驶,过了那个点儿,可就赶不上了。
许默悠闲地在路上走着,今天的太阳不大,天空清清透透的。少年偶尔去垂柳下的溪流边,去捧一掌溪水,往脸上一打,格外清凉。
许默的眉宇间,满是享受,他感觉现在的自己轻松极了,随便找个绿茵,就可以像儿时一样,酣睡上一整天。
至于什么伪替者,什么勾魂者,什么霄,此刻,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感觉凉得不够透彻,许默干脆把头往溪坑里一埋,大半个脑袋都浸在了水里。
半晌。
“不行不行,古人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不能在这里等着,根本没有意义,按照霄那个狗儿子的尿性,肯定不会放过我。”
许默喃喃自语,
“我不能干等着,得化被动为主动!先回家,看看家里那边的情况再说。”
“虽然我目前有一个对付霄的办法,但也不知道靠不靠谱,而且正面对上霄我还是会必死无疑,得再搞清楚霄的动向,然后再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才行。”
许默想了一下,给班主任邹海发了条笑意,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随着一阵彩铃声,电话接通了。
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喂?”
许默说:“喂,许建军,是我,你儿子。”
许父的声音有些诧异,说道:“你给我打电话干嘛,又要请家长?”
许默说:“不是,不过我从学校出来了。”
许父说:“你他妈又逃课?”
许默犹豫了一下,说:“不是逃课,我跟班主任讲了,我不想读书,干脆辍学算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另一头,许父移开电话,长叹一声,许默没有听到。
他说:“也好,也省得我下个学期去给你借学费生活费了,你不回来就死外面死远点,要回来就赶紧滚回来,别的好东西没有,还有一口剩菜剩饭给你吃。”
说完也没等许默回话,就“嘟——”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声响,许默骂骂咧咧道:“许建军,你他妈真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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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默将目光投向了远方,一目望去,就像一副田园画,稻田紧挨着菜地,而后贴着片片田地的,是青砖绿瓦,房楼俨然,层层叠叠,背景板是蓝天白云和几座高耸的绿山丘,最中间是一条由无数代人走出的混凝土路,贯穿整张画。
在许默的记忆里,这条路的终点,是一栋不大的两层楼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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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