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吴易奚春闱在即，明摆着是要进京赶考的。江胥自个儿也不知道日后在何处容身，为了让陈玉的婚事稍稍妥当安稳些，婚期便也定得急。
是以这前头刚打发走了满目遗憾的陈夕容，也不过几日，就赶上了两人的婚礼。怎么也是新婚在即，明日就是分别的时候了，头天夜里江胥便去寻了陈玉，算是最后整理一遍需要的物件，免得第二日在出什么乱子。
却是没成想这小丫头明面上瞧来似是稳重端庄的很，可最后到了江胥身边，倒还是那没长大的小丫头性子。两人一道将衣裳和发冠整理妥当，眼看着外头月亮爬上了树梢，陈玉也是乖乖巧巧的躺上了自个儿的床榻——
江胥起身正要迈步，却觉出袖角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道来。她稍一低头，果不其然就是那小丫头扯着自个儿袖角，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了上来。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在烛火的映衬地下泛着暖黄的光，若是细瞧，还能看出里头点点的晶莹。
江胥到底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原主本就与陈玉关系不错，自她穿来又与这小丫头相依为命，互相帮扶着过了这么长的日子，如今这小丫头就要出嫁远走，就是江胥也不由得心生不舍和感念。
她本来还能忍着些，可此时瞧见陈玉的泪珠，便只觉得心底那根弦被蓦然一触，震颤出的回响半晌不绝。等江胥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陈玉床边，两人双手交握，面上都是冰冷的泪珠。
接着，她伸出手去帮陈玉抹掉眼角的泪水，就努力扯出个笑来，温声宽慰道：“可别哭了，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陈玉闻言却是只管摇头，一边就要撑起身子来帮江胥擦眼泪。
江胥便赶忙又将这小丫头按回了被窝里头，温声道：
“快些睡，明日可还要早起呢。若是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吉利了。”江胥倒是不大在意这什么吉时，不过入乡随俗，为了陈玉不遭人非议，江胥还是扯着那陈夕容算了好几日的时辰才作罢。
按理说自个儿期盼已久的婚事，陈玉应当分外在意才是。可偏偏这小丫头就摇了摇头，那半张小脸埋在枕头里边儿，说不出的可怜：“我睡不着，我舍不得您……”这话一出，陈玉那泪珠就跟着滚进了雪白的枕头里边。
就是江胥也觉得鼻头一酸，险些又去跟这小丫头抱头痛哭了。不过好在江胥还有两分理智，若是今晚真的哭到半夜，那明日这婚估摸着也就不用结了。大婚当日新娘子双眼肿的像是核桃，大家伙估摸着就要去猜这姑娘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了。
是以江胥便硬压下了心底的酸软，只伸出手来安抚似得揉了揉陈玉的发顶。她稍稍转过视线，眼神毫无焦距的略过陈玉，定在那身后雕花的床脚上头，神情之中满是回忆。
那陈玉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江胥笑着开口道：“玉儿，你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陈玉哪里知道江胥的打算，温声便只会懵懵懂懂的点头，软着嗓子道：“记得。”说着，她还抽噎一声，这才缓过气儿来接着道：
“那会儿您跟小姐关系很好，小姐还给您买了新衣裳呢。”陈玉是江家家生的奴才，也是十几岁才开始跟着江家小姐。江胥与那小姐一道的时候也不比陈玉长上多少，不过是两人志趣相投，所以更亲近些罢了。
不过还没等江胥开始带着陈玉****，那小丫头便抹了抹泪珠，又
仰起头来，一本正经的道：“可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第一次见面。”江胥本意是转移陈玉的注意力，至于聊些什么反倒不大重要。
是以被这小丫头抢走了话头，江胥也只是随意的应上一声，引着她继续往下说：“那是什么？”不过等陈玉一开口，江胥便觉出后悔来。这小丫头方才被抹掉的泪珠又滚了下来，连带着鼻头也是通红，开口的声音都带着抽噎：
“是，是江小姐死的那天……！”说着，这小丫头反倒哭的更大声了些。也顾不得自个儿喘不匀气儿，还急切的道：“刘虹要把我卖进青楼里头去，是您，是您救了我一条命！”
这事儿说白了就连江胥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也就只有这小丫头，还能将那些记忆深处的恩情，一点一滴的复述出来。江胥还在愣神，便听得这小丫头接着道：“还有后来，您也是一直护着我，把我从柴房里头带了出来。”
陈玉抹了抹眼泪，声音还有些嘶哑：“再这之后，您教我读书习字，带我算账经商，从头操心到尾，还要认我母亲做义母，半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不说，还得帮我准备陪嫁和婚礼，明明，明明！”
说着，这小丫头便又忍不住哭了出来，江胥在边儿上给她擦眼泪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可陈玉偏偏就不愿停下那回忆，似是要捡着这最后的机会说个够本似得：“明明您自个儿的婚礼也很简陋，甚至连大肆操办都没有。”
话音未落才，陈玉扬起脸来，眼底是纯然的委屈和心疼：“凭什么我担得起这般的派场，可您就什么都没有呢！”到底是自家养出来的小丫头，哪里有得了好处还要去质问的道理？江胥心底那点愁苦的情
绪被陈玉全然冲散，就笑着抬起手来，揉了揉这小丫头柔软的发顶。
“你当然担得起。我当年处处被人掣肘，能安安稳稳讨得一条性命就已经算是好事了。可你不一样啊。”
说着，江胥放缓了语气，那声音似是随着摇曳的烛火一道照亮了梦境：“你出嫁之时，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生活平顺。那我自然就要给你最好的，那些我没能得到的，就由我的妹妹帮我补回来。”
陈玉抽噎一声，江胥放轻了力道一拍这小丫头的脑门：“这没什么问题吧？总不能一苦就苦两个，每人都落不着好处啊？”
这明摆着就是歪理，可陈玉偏偏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这小丫头红着一双兔子似得眼睛瞪了江胥一眼，又忍不住将脑袋捂进了被窝里头，压抑着哭出了声。
江胥便只能接着安抚，她一边隔着被褥抚摸着陈玉的脊背，一边软着声音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除去少爷，我可就只有你了。”陈玉并未回话，可江胥能觉出手底下的身子抖了抖，看动作似是在点头。
江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便接着道：“你是我江胥的妹妹，那你就值得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你可还记得江小姐给我们的糖块儿，我那会儿没怎么吃过甜，你这小丫头，明明喜欢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却还要把那东西留给我。”
陈玉也顾不得再哭，便将那枕头拉开一道缝隙，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程强道：“我到底是有父母在的，虽说不能像人家老爷们似得天天吃糖，可怎么也是尝过甜味儿的。姑娘您就不一样了啊，又没什么人照顾，，多可怜啊……”
江胥便笑着揉了一把陈玉的发顶，温声道：“就是因
为我们陈玉这性子，才能换来如今的美好啊。你掏心掏肺的对我，我又怎么能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呢？”
陈玉闻言便摇了摇头，这小丫头探出脑袋来，不满的道：“那不一样。我给您的不过是一个糖块儿，一件衣裳，可您给我的是命，是后来的自由之身，甚至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这两个哪里能比嘛！”
陈玉自认说的极其有理，可江胥却是摇了摇头。她语气仍旧轻缓的很，听来便是一股子催眠的味道。陈玉强撑着眨了眨眼，便听得江胥笑着道：“东西有大小之分，可雪中送炭的心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只要你的心在那儿，就是你送我一块儿捡来的石头，我也会把它捧在心口。”
这话陈玉自然不会认同，可她早已困得神志不清不说，哭了这么半天又着实有些消耗心气儿。是以江胥便听得这小丫头絮絮叨叨的道：“那怎么行，石头送不出手的，怎么能给姑娘送石头呢……”
竟是困的连重点都找不到了，江胥心底暗笑，只听得陈玉的语气越来越低，到最后似是蚊子叫唤一般，半点儿都听不清楚了。
江胥还试探着低下头去，只听得那哼哼唧唧的动静，小丫头似是还有些不满，哪怕是在睡梦中都皱着眉头。江胥便忍不住露出笑来，她勾起唇角，眼底却带着泪光。那双纤细柔嫩的手覆上陈玉的眉心，缓缓将皱起的眉头抚平。
接着，江胥便凑近些许，将一个极其轻柔的吻落在了陈玉发顶。她注视着这个两世加起来比自己要小上十几岁的姑娘，眼底也不由得添了两分温情。
烛火被吹熄，屋里陷入一片寂静和黑暗。江胥添了口气，低声道：
“要记得做个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