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胥揣着银子过来，瞧见的已经是吴玉川的背影了。她眼底才刚露出些疑惑来，就见那男人不动声色地稍稍侧过头，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在中途交汇。江胥先是一怔，等回过神来，吴玉川就已经迈出了米行的门槛。
江胥将那银子隔上柜台，形状嶙峋的银块儿在那桌案上头弹跳两下，声响透亮的很。掌柜的就赶忙将那银子拾在手里，先是对着光瞧了瞧成色，又搁在嘴里小心咬了一口。等这老头面上带出笑来，仔仔细细将那银子妥当收到抽屉里头，江胥才抿了抿唇，粗着嗓子开口询问道。
“掌柜的，大少爷怎么走了啊？”没成想这话出口，那掌柜的却是促狭地笑着瞧了江胥一眼，明明是个过了天命之年的老头，那眼睛里头还能露出孩童一般的纯真来。他将那桌上放着的糖块儿往江胥跟前推了推，就笑着道。
“你跟着叫什么大少爷？”江胥虽是顶着名头，可到底对那身份不大熟悉，闻言脸上就露出迷茫来，颇有些诧异地瞧着那掌柜。掌柜的也是无奈，只当她是扮个样子，就叹出口气提点道。“这铺子里谁不知道你是大夫人的表弟啊，还叫什么大少爷？”
江胥这才反应过来，她赶忙捏了个糖块塞进嘴里，去掩盖一瞬间露出的怔愣和迷茫。接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似得，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这才笑着道。“那掌柜的跟我说说，姐夫他是要去哪儿啊。”
那掌柜的这才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一边低下头去将那算盘拨的哗哗作响，一边思索片刻，慢悠悠地道。“那不是大夫人快生了，他回去赔着。”江胥闻言也分毫不觉有异，还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
，笑着道。
“姐姐和姐夫的感情一向好的很。”她还不大习惯这称呼，话音稍稍有些迟疑僵硬。可那掌柜的正算着账，满脑子都是账本上头跳跃的数字，哪里顾得上去探究江胥这微妙的停顿？是以那老头只管在册子上头落笔，一边半点不过脑子的应和道。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出了名的一对璧人啊。”
他们这头其乐融融，出了门的吴玉川可半点没觉出轻松和松懈来。他只觉得周身肌肉都在江胥那一眼里头僵硬起来，外头烈烈暖阳都照不暖他的身子，微风拂面都能冻得身子一抖。
吴玉川攥紧拳头低下眼来，却是一步都迈不出去。江胥刻意压低的嗓音似乎近在咫尺，散发着她身上那如兰一般的香气，十足的勾人。可另一头，吴玉川透过那腰间玉佩，又似乎是瞧见了家中的苏锦翠。
女人年纪不小，可风韵犹存。岁月在她面上留下痕迹，却仍旧舍不得毁去她浸在骨子里头的温润和淡雅。凤姐儿就依偎在母亲跟前，欢天喜地的扬起了声音，一双眼睛瞪的溜圆，脆生生地唤他。“爹爹！”
吴玉川似是骤然从梦中惊醒，冷汗几乎将衣袍就浸透。那车夫侯在一边，又是迟疑又是担忧地瞧着他。眼看着吴玉川抬起眼来，这汉子才敢出声唤道。“大少爷……？”
吴玉川缓缓闭上了眼，却是沉默半天，才沉下嗓音道。“无事，出发吧。”那车夫也不敢多问，只扬起马鞭，高头大马就应声扬起蹄子，在青石路上留下一道“滴滴答答”的脆响。
而店铺里头，江胥连吴玉川半点纠结心绪都没接收到。她目送着吴玉川的马车离开街道，就又转回视线来，试探着询问道。“掌
柜的，咱这米行是不是总有主家少爷巡视啊？”
那掌柜的此时无事，倒也不觉得打扰。闻言就稍作思索，稍稍摇了摇头。可还没过片刻，这老头像是想起什么，又将那下巴点了点。雪白的山羊胡落在衣襟上头，倒像是日后的什么老神仙了。
也不等江胥出言询问，掌柜的就沉吟片刻，缓声解释道。“这米是食粮，管的是民生大计。在吴家的铺子里啊，咱不是赚的最多的，但是确实是吴家最重要的。”这道理江胥也懂，不过就是个生活必须品和奢侈品的区别罢了。
掌柜的见她点头，就没做停顿接着道。“按理说，是该有人日日盯着的。不过吴家……”老头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似得。“是个什么模样，你也该是知道的。”
江胥都不必思考，也知这掌柜的意思。吴家是当地富商巨贾，可偏偏生了三个儿子，就有两个对经商没有分毫兴趣。不过是往老掌柜的角色里头稍稍代入，江胥就情难自已，跟着长长叹出口气。
这气一出，老头似是寻到了什么忘年交的知己一般，眼瞧着就激动起来。他将那算盘往柜台里头一推，脊梁骨都挺直了。“你想想，这老二是个纨绔，老三醉心圣贤书本。”掌柜的一拍大腿，长叹出声。“哪个顾得上来巡视米行？”
“原先是吴老爷，后来就是大少爷。”这掌柜摇了摇头，神情也有些黯然。“吴家铺子越来越多，单凭大少爷一个哪里忙得过来？”
江胥也是深以为然，她跟着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却全然是吴家之外。那掌柜的还在暗自叹息，就听江胥似是好奇一般询问道。“那二少爷不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三少爷也不来瞧瞧的？
”
吴易奚到底是读书人，前些日子又中了举人。掌柜的对他很是纠结，一头不满，另一头又觉得他光宗耀祖，为吴家长了面子，是吴家之幸。这老头闻言顿了许久，久道江胥都忍不住要再出声唤他了，掌柜的才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那尾音就散在风里头，连江胥都没能捉的分明。不过那意思却是透露的亲亲楚楚，江胥抿了抿唇，只觉得心底压抑的厉害。
不过……
江胥稍稍抬眼，前头是掌柜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面上的无奈和黯然几乎扑面而来。那外头是春光和煦，暖阳照着门前的石狮子，给那无甚温度的苍白石像都镀上一层温和的底色。江胥抿了抿唇，就笑着道。
“我觉得您也不必这么低落，这不是姐夫走了，二少爷说不定就来了呢？”话音落了，那掌柜的露出个牵强的笑来，摆明了就是给江胥个面子才没直接出言反驳。他点了点头，勉强应道。“说的有理，有理。”
许是江胥一语成谶，半下午的时候，就有一双墨黑的布鞋迈过了门槛。视线上移，是浆洗的雪白的衣摆，墨色的丝线绣了精致的细竹，寥寥两笔形神皆备，瞧着就是君子风骨。那衣裳不仅绣花精致，连料子也是上佳，瞧着就是非富即贵。
米行哪有什么达官贵人会来，这人脚还没落下，就已经引了屋里诸多疑惑好奇的目光过去。这男人倒是冷静淡然的很，就盯着那火热的视线迈进了米行。屋檐遮蔽了过分明亮的日光，可算是将那张俊秀如画的面容露了出来。
吴易奚平日里比那大家闺秀还要稳重几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的也就是他了。是以如今
他进了自己米行却没谁认出他这模样，只觉得那眉眼与大少爷有几分相似。还是这屋里安静太久，那掌故的抬起头来。
视线落在吴易奚身上，那老掌柜险些惊掉了眼镜。一把年纪的老头以完全不符合身子的灵敏骤然站起身来，又是惊异又是疑惑地迎了出来。“这，二少爷怎么来米行里头了？”
吴易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视线在大堂里头不住梭巡，终是在角落阴凉里边儿寻到了那道清浅视线的主人。他稍稍勾起唇角，却是冠冕堂皇地道。“我听闻大哥回了主宅，便带他巡视此处。”
这男人如今也知那为人处世之道，先是不动声色的冲江胥点了点头，便回过身来跟那老掌柜作揖，分外谦虚地道。“我对经商一事不甚了解，来此不过是尽我吴家之人的义务罢了。这铺子还是由您代管，不必顾虑于我。”
这一番话说得老掌柜心里熨帖，他主着吴家外头铺面的事，与吴易奚并无太多交集，就是诸多映像也是道听途说。如今得见，便觉得那些个人传的走了样。这老人家露出个颇为慈祥的笑来，跟着拱了拱手道。
“三少爷这话就过谦了，您能高中举人，还能算不清账不成？不过是不甚了解，瞧上两日也就明白了。”
说着，这掌柜的便回过身去，恭恭敬敬却又分外热络地将吴易奚往那柜台里头引。这男人却是趁着老头转过视线的功夫，隔着偌大一个厅堂与江胥对视。那两道视线如胶似漆般的勾缠在一处，空气里头弥漫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嗅到的甜蜜馨香。
眼看着吴易奚绕进了柜台，江胥露出个笑来，心中暗道。“想不到吧？他还就真是个算不清账的举人老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