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轻叩门扉叫杨公公起床。
此人是杨昀丰的徒弟之一,唤作“槐生”。
平日里这个时候,师傅早已起身用膳,还要给他们训话。卯正便陪同陛下上朝。
万万没有此时还在酣睡之理。
于是槐生便来看看。
“师傅……”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他心中疑窦大开,推门而入。
寒食躲避着宫卫,好不容易穿过御花园,经过冷清的清樨殿,终于到了他来时的地方。
那口名为“冰镜”的枯井,近在眼前。
寒食的步履有些踉跄,忍着不适,走到了井边。
他扶着井沿喘了口气,然后纵身一跃——
接着便听到井外传来一声惊呼:“救,救命……有人跳井了!”
寒食心头一凛,连忙借力游壁而上。来回这么一折腾,他胸中气血翻涌,又是一阵咳。
“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一个稍显稚嫩的少女声音传来,透着无限惊恐。
寒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乌发披肩的小姑娘,拢着白色的斗篷,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之下。
纤细的眉毛,猫一样的眼睛,俏鼻红唇……
若说像鬼——她更像好么?
“方才是你喊的‘救命’?”寒食手按上腰间的软剑,冷冷问道。
“是……”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方知自己误救了一头狼。
“那真是多谢你了。”寒食语意森然。
“不,不用……”少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蒙混过关,“你既无事,那我便……”
先走一步!
少女瞅准时机,转身便跑。一面跑,一面还高喊着“救命”——这一回,要救的是自己的命。
只可惜她刚喊出一个字,便被人掐住了喉咙。
对方犹如鬼魅一般,竟一下子追上来截住了她的去路。
她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寒食听见远远传来喧杂之声,似乎是宫卫纷纷出动。
难不成是来搜捕自己的?
仓促间不及多想,他挟制着少女,一同跃入了井中。
因携着个人,寒食无法随心所欲地在井壁四周着力,为了将下坠的力量化开,只得在落地时多转了几圈。
直转得他有些头晕。
“你……能放开我了吗?”少女在黑暗中轻轻问道,顿了顿,“男女授受不亲。”
寒食站定,将她一把丢开,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授受不亲?”他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作出一脸凶相,尽管对方有可能看不清,“授受不亲,我怎么杀你?”
忽遭此劫,少女惊魂未定,却在这伸手不见五指之地强抑下心头的惧意,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地平稳:“你是何人?来王宫有何贵干?”
虽然对方必然来者不善,但总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
冷静以对,说不定还有生机。
寒食怔了怔,不答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他目力本就优于常人,此时已经适应了井中的昏暗环境,能依稀看见对面少女粉颈低垂的样子。
静静的,像一只雪猫。
只不过是一只待宰的雪猫。
“怎么,死到临头了,身份还不能透露?”寒食嗤笑。
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宫娥,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口井附近瞎溜达——
这下好了,溜达出事来了吧。
“是我先问阁下的。”良久,少女抬起头来道。
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徐不疾。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味道。
寒食哑然失笑。
“如今我刀俎,你为鱼肉……还敢跟我谈条件?”
少女嘴巴闭得紧紧的,不与他争辩。当然,也不服软。
不摸清对方的来路,她怎会轻易道出自己的身份?
孰不知寒食也是这么想。
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了,先前的顺利令他有些掉以轻心。
此次出师未捷……还撞了鬼。女鬼。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江洋大盗,来宫中盗宝。”
“那你盗到宝物了么。”少女问他。
听到这话,寒食一阵气闷。
无功而返便罢了,还惊动了侍卫……以及眼前这个并不好蒙骗的小公主。
见七公主神情微变,他玩心大起,笑容更盛,“……巫越的七公主,王室的明珠,难道算不得珍宝吗?”
“我是巫越的公主不假,却算不得父王的掌上明珠……”七公主自嘲地摇了摇头,“要想盗宝,你该去越湖殿才是!”
寒食一顿,明知故问:“越湖殿在哪里?里面有何宝贝?”
“越湖殿是我六姐的宫殿。”七公主道,“与我比,她才是耀眼明珠,我不过是一粒微尘。”
“引我去越湖殿,看来你很恨她?”
“羡慕,羡慕到嫉妒……”七公主坦言,“但是却谈不上恨。”
“那你还……”
“你以为我让你去,你就进得去吗?”七公主嘲弄道,“也就是我这冷宫似的清樨殿,你能来去自如。偌是去了越湖殿,只怕你连殿门都摸不着,就要被架起来烤……”
寒食闻言心中一阵得意。
他不但去过,还去了两次。
“越湖殿的守卫这么森严?”他睁大眼睛,作出吃惊的样子。
“不光是守卫,主要是我六姐那人……”七公主止住话,像是在思考如何形容长风,顿了片刻,吐出一句:“胸藏丘壑,七窍玲珑——你那点伎俩,压根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小年纪,看人倒挺准的。
寒食一脸的与有荣焉,面对七公主时,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是长风的妹妹。
唯一的妹妹。
说起来,她和长风真的有些相像——
都有超越年龄的智慧,遇事果敢决绝。
求生,但不畏死。
寒食咧咧嘴角,问她:“你与你六姐的关系好吗?”
话一出口,便察觉到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长风可不是什么热心人,她不会去仗势欺压,却也没有什么济世情怀。
“好?”果不其然,七公主摇头,“谈不上好……却也谈不上坏。”
“哦?这是何意?”事关长风,寒食便多了份热切。
七公主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们的关系不咸不淡。虽是姊妹,却非一母同胞……虽非一母同胞,她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轻慢欺压我……”
七公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名不速之客坦露心声。
要知道,对方不仅不是自己的朋友,甚至于刚刚还扬言要她的命。
自己怎么就会对他交浅言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