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宋时洲从噩梦中醒来,酒店外早已无了先前入睡时的喧嚣。
他这些年因在艺术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已鲜少再做年少时那些“孤苦无依”的噩梦了。
今日倒是反常,而且让他意外地是,他醒在一场樱花纷纷落下的时候。
月神舞姬活了过来,在粉色樱花雨中翩翩起舞。而太阳之子立在树下,眉眼弯弯。
神奇而又凌乱的梦,惊得他额间都噙了薄薄的一层汗。
因两座雕塑明日一早便要运输回T公司展厅,他得全程跟着,为了免于来回折腾,他才选择今夜在酒店住下了。
其实,今晚对他来说,拍完首秀PR照后,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做了。
这个小陆总不知何缘由,对他充满了不似头一次见面时该有的善意,比他自己还要宝贝那两座雕塑,现场被保安和公关们围得水泄不通,根本不用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他乐得清闲,但不知为何,却无心看戏。
心里偶尔会闪过那个不苟言笑、一头粉色头发的谢檬,对着雕塑笑靥如花的样子。
亦会想起陈离那番“怜香惜玉”的言辞。
他在席上随便对付了几口,因心中思绪凌乱,很快便对满桌珍馐失去了兴致。
周遭酒气太重,户外露台、阳台等地又有烟气,他索性便早早开了房睡觉。
这下好了,其他人闹腾完陆续开始睡觉,他倒是睡醒了,而且觉得有些饿。
宋时洲起身看了看“客房服务”的菜单,都是一些冷食简餐,让他觉得有些乏味。于是他便披了一件外套下了楼,一号浅湾附近没什么饭店,倒是有几个24小时便利店,这会儿因是深夜,店里都空荡荡的,除了店员,一个人也没有。
宋时洲进了711便利店点了一份车仔面,加了一些丸子、关东煮,打算填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在这样的深夜,一份便利店的热餐食总是能给他的胃带来难以想象的温和和舒适。
他的客房在顶楼,眼下冒着热气的东西如果被提回房间,一定会冷掉。于是他便在店里寻了一处位置坐了下来,打算原地解决掉这些吃食。
隔着便利店的玻璃幕墙,依稀能看见外头宽阔又荒凉的街道,闪烁的红绿灯,以及满开的木棉花。
虽是隆冬时节,因A城临江临海,所以比国内大部分城市都要炎热得久一些,便是在这样的深夜,也并不算多寒冷。
但今夜,却突然飘起了小雪。雪一下,周遭温度似乎立刻就降了下来。
算起来,A城已经有七八年未曾落雪了吧。
便利店的店员惊讶地叫了起来,拿起手机拍摄今夜的第一场雪,亦或者是这些年来的第一场雪。
宋时洲觉得外头的冷气似乎都窜了进来,碗里的吃食冷的速度也变快了一些,他三两口便赶紧扒拉完了。
他再起身买酸奶的功夫,外头街道上突然传来响动声,店员一边结账一边掏出手机报警。
“小混混又欺负落单的女生。”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能擅离职守,便只好求助于电话那头的警员。
宋时洲等待结账的功夫扭头瞥了一眼,脑子里不知怎地想起陈离那番言辞,不禁露出了苦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他早已有能力不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
但嵌入他骨子里的冷漠让他无法动弹半分,他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曾一次次期盼父亲能看他一眼,向他伸出援手。但最终,他失去了父亲。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被冷漠裹挟住了心扉,尤其是在养父病故之后,冰冷的艺术品对他来说,甚至都比那些鲜活的人要来得有意思得多。
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做什么好人。
所以他无视掉了店员焦急求助的眼神,等店员报完警,结了账,便走出了便利店。
一个高佻轻窈的身影从面前闪过,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人是走过去的,还是飞过去的。
那几个小混混便受了“灭顶之灾”,细雪纷纷而下,他们“嗷嗷”叫唤的声音传来,几人踉跄倒在了地上,殷红的鲜血染白了地上薄薄的雪花,很快又变成了一滩湿润的血水。
宋时洲终于看到了那一头粉色的头发,以及有些熟悉的侧脸。
她将手机对着倒地的几人,声音清晰可闻,却不知是不是这漫天飞雪的缘故,竟清冷地让宋时洲握紧了手里的酸奶。
“有什么委屈,去警局说。”她的眸中似有锐利地刀子,裹着她冰冷的话语直直地砸向他们。
他想着,原来那日天台上,她那般不疾不徐地说话,已算是温柔万分了。
几人自知拳脚不是她的对手,哪敢再周旋,纷纷抱头起身逃窜。
谢檬将手机塞到牛仔裤的兜里,转身拍了拍受惊地女孩肩膀,像是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女孩点了点头。警车来了,女孩便上了警车,谢檬将视频发给了警察,没有再跟上去。
宋时洲手里的酸奶刚喝完,谢檬转身走了过来,他便自然而然地换上了一贯儒雅的笑容。
宋时洲过往三十三年遇到的女孩里,他只要对她们这样一笑,她们总会礼貌地回以微笑,或羞怯地,或礼貌地。
但谢檬,始终冷着一张脸,她很吝啬自己的温柔和笑意,她刚才对着那受伤的陌生女子时,明明表情是那么柔和,但转身对上自己这个同事,又冷漠地仿佛自己才是真正的陌生人一般。
他不解,她明明可以对着自己的作品笑的那么温柔,对着自己却是“很无感”的样子。
“嗨~”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宋时洲打了一声招呼。
谢檬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而是走进了他身后的便利店。
所以,下了班碰到同事,她连招呼都懒得打是吗?还是说,她对自己毫无兴趣?
等宋时洲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她的一言一行时,已经在门口等了她五分钟了,脚步是一步也挪不开。
直到“叮咚”声传来,谢檬走出了711,手里提了一袋子酸奶、乌龙茶、烟等。
她有一瞬诧异地看向宋时洲,但很快又挪开了视线,准备回酒店。
“谢檬。”宋时洲终是叫住了她,脚下才终于有了动静,移到了她跟前。
“有事?”谢檬扭头看了一眼喊住自己的人,都这个点了,她对加班一点兴趣也没有。
“……”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明天早上运输的事明天再说,这都下班多久了?不聊了。”谢檬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她狭长的眸子里染满了不耐烦。
宋时洲抬手揉了揉额头,她原来以为自己喊住她是要聊明早工作的事。
谢檬转身,沿着便利店的屋檐,往酒店走去。她步子不算快,甚至还侧头看了看外头的雪,但也只是浅浅看了几眼,又收回了视线。
宋时洲跟了上去。
她最后停在了酒店一楼外的吸烟区。
那本是宋时洲绝对不会踏入的领域,他讨厌烟味,在他小的时候,他的后妈总爱抽烟,她一抽烟脾气就变得很不好,甚至会发狂发怒,打他骂他发泄已经算轻得了,甚至还会用烟头烫他,虐待他。
幼时的他手无缚鸡之力,孤苦无依又无处可逃,只能在一日一日的时光受尽折磨,最终养成了自己对“烟”、“酒”的生理性抵触。
谢檬吸了一口烟,便将烟夹在了手上,她看向不远处不进酒店,也不来身前,只定定站在那的宋时洲。
“看什么呢?”一口烟从她嘴里被吐了出来,谢檬扭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
他目之所及,只有自己一人。
“你为什么学跆拳道?”宋时洲隔着好几米问她,谢檬有些无语地看了过去,要说话你倒是走近一点。这个距离,声音说小了都听不清。
谢檬张了张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只见他果然不情不愿地往前挪了几步,谢檬唇角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说什么?”宋时洲问。
“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谢檬答道。
宋时洲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谢檬将烟往嘴里送的时候,他明显地又偏过了头。
“是不是很中二。我们小姑娘中二很正常。”谢檬见他不说话,许是抽烟闲着也是闲着,又开了口。
“我很老么?”宋时洲不知道怎么就问出这么一句。
他明显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不老,对艺术家来说,或许生命才刚刚开始。但你这年纪,放正常人里,可不就是奔四的大叔么?”谢檬言辞凿凿,宋时洲明白了,她嘴里没有“委婉”一说。
“所以我不算正常人?”
“算吗?”谢檬反问,她嘴角更是添了几抹讥诮。
良久的沉默。
视线相碰的那一瞬间,宋时洲确实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不该属于这个年纪姑娘的冷漠和疏离。
“我今年24岁,无权无势,单亲家庭,成长也不算幸福,被男孩子欺负也常有的事,职场也不算顺利,该当狗的时候还是得当。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四个男的光天化日街头欺负一个弱女子。宋时洲你今年三十有三,事业有成,人人背后都称你是海归人才,顶级艺术家,T公司金龟婿首选,你却可以冷眼旁观四个男的乘着深夜街头没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你,正常吗?”
她突然扬起了唇角,似乎是在笑,但寒意却直达宋时洲的心底。
雪簌簌而下,像是都下在了他空荡荡的心间,他紧闭多年的心扉像是被剖了出来,他看见那是一块丑陋至极的东西。
他33岁这年,被一个24岁的小姑娘教做人了。
他忽然想起陈离问他是否要“怜香惜玉”时自己内心的那些纠结和悔恨。
原来,可笑的竟是自己。
对她“怜香惜玉”,自己还不配。
在她眼里,可能自己连个“人”都算不上吧?
谢檬一根烟抽完,将烟头按了按,丢了进去。
走至宋时洲身侧时,略扬了下巴,便轻易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脸上一贯的儒雅已经消失了,幽暗隐在眸底,谢檬瞧着倒是比以往真挚了许多。
“宋时洲,作品不错,人不行。”
谢檬冷笑说了一句,便越过他,入了酒店。
宋时洲站在门口,直到她背影消失,都未缓过劲来。
她如他所愿改口了,但他似乎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