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年不过天上数日,大地也渐渐恢复过来。
远离人烟的山野之间,坐落着一间破旧的茅草房。
房外有一口井、一棵树,龟裂干涸的农田,以及四处遍布的杂草。
耗子从断裂的门板处溜过,停留片刻,钻进了地边的土洞中。
茅屋内,蛛网横结,将整个房梁占为己有。
乌鸦在房顶处落下,叽叽喳喳的仿佛在交谈着什么趣事。
一道墨色的身影搀扶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山道处,他们沿着凹凸蜿蜒的山道,向着山中行进。
“黎兄,这番当真是辛苦你了。”
白衣男子话音刚落,脚下一个踉跄,若非墨衣男子及时搀扶,只怕早已摔倒。
“……失礼了。”
“梁兄不必多言,君子之谊岂多言谢。”
白衣男子无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二人走到破落的茅屋前,墨衣男子扫视四周,随后轻轻抬手,茅屋瞬间焕然一新。
门前的杂草顷刻间变为如茵绿草,龟裂的田地也变得肥沃许多。
白衣男子感觉到脚步停下,随即抬起头来,眼上系着的素带。他微愣片刻,不明所以的开口:“黎兄?”
“到了。”墨衣男子搀扶着对方走进茅屋,介绍道:“这便是我儿时的居所。”
“啊,这便是……”
白衣男子刚想客套一番,话到嘴边却又无声咽下。看不见东西的人,谈何感想。
墨衣男子并不恼怒,他搀扶着白衣男子,缓缓走过房内的每一个角落,好让其用脚步记住大致的位置。
方才房梁上的蜘蛛,感觉自己的领域被人侵犯。于是趴在蛛网上,缓缓接近房内的二人,随后一跃而下,想要跳到白衣男子身上。
下一刻,蜘蛛在空中突然停止了动作,随后落在了地上,被墨衣男子踩在脚下。
“你若当初应了娘娘的要求,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即便重复一次,我依旧不回应她。”
墨衣男子一声轻笑,搀扶白衣男子走出茅屋:“确是,你到底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黎兄知我。”
白衣男子微笑回应,二人笑做一片,似乎并没有人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二人走到门前的树下,墨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
白衣男子有些疑惑,于是出声询问。
“是一棵树。”
白衣男子闻言,抬手四处碰了碰,终于摸上了树干。
指尖触摸着树干上的纹理,白衣男子嘴角轻扬,问道:“是何树?”
“是一棵,梅树。”
“梅树?好啊。独立寒霜,暗香凝神。”
墨衣男子轻笑应和,目光落在眼前的梅树身上,笑容温和。
二人走过整个茅屋附近,随后又回到屋中。片刻后,墨衣男子便开始与白衣男子告别。
“梁兄可先在此暂避风头,吃食方面不必忧心,黎某自会常来。”
“黎兄此举已是大恩,更何谈他求,你且安心去吧。”
墨衣男子轻轻应声,走出茅屋。他走到门前那棵树下,静静的望着秃秃的树干。片刻后,向着眼前的树轻轻一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日渐西沉,宣告着一天即将结束。
白衣男子扶着门框,静站良久。须臾后,他伸脚碰了碰门槛,一脚跨出房门,循着记忆,缓缓走近门边的树。
“咣”的一声,男子一头撞在树枝上,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手扶着树枝,男子抬手揉了揉自己略微肿起的额头,静立良久。
在那之后,墨衣男子每隔几日便会出现一次,带来一些日常用品以及外界的形势。
两人时而唏嘘,时而感慨,世事多变,世态无常。
墨衣男子每次离开时,总会在走到门口的树下时,稍停片刻。
一段时间后,白衣男子已经可以顺利避开磕绊,如同常人一般行动。
那日,墨衣男子再次出现在茅屋门口,手上托着一把古琴。
“……这是!我的琴。”
白衣男子抬手触碰琴弦,发出一声铮响。
“梁兄果然天赋异禀。你一人在此,想来多有寂寥,往后以此琴相伴,可解寂寞。”
“多谢!”
白衣男子喜上眉梢,他碰了碰琴弦,又将手收回,搓了搓手,放平心态后,再次将双手覆在琴上。
双眼失明并不影响他的弹奏,手指熟稔的拨动琴弦,一抹一挑浑然天成。
琴声婉转悠扬,在屋内回荡。
一曲奏毕,屋内仅剩下白衣男子一人。
往后,墨衣男子再未出现过。
“这里虽好,有时却也太过安静。”
兴许是闲来消遣,白衣男子坐在树下,与面前这棵树交谈起来。树不会给人回应,他却并不在意。
琴音轻响,男子在树下,轻奏一曲。
自此以后,白衣男子常来树下小坐,听闻鸟鸣,小坐片刻。
“……说来,这是什么鸟呢?声音清脆嘹亮……莫非是山雀?”
方才鸣叫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应和一声后,展翅远飞。
“飞走了啊。又只剩你和我了。”
抬手摸了摸旁边的树干,白衣男子笑了笑,倚着树缓缓坐下。
“等到冬日,你会开出怎样的花呢?是粉白,是胭脂,还是……”
说到这里,声音渐弱,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若是能见到便好了。”
今年的冬季来的很早,雪花漫天,落满山间。
男子站在窗户边,口中呵出一口热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缩了缩脖子。
屋内的小壶烧的正热,升起缕缕白烟,直冲房梁。
咳嗽声由轻至重,呼吸也愈发的急促。
因季节交替感染的风寒无从治愈,从而日渐加重。
一声脆响,装有热水的小壶摔在地上,水流从裂缝中流出,浸湿地面。
男子的手停在空中,愣怔片刻后,抬起袖子遮住口鼻,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给整片大地换上银装。
冬鸟停在树梢,发出数声清鸣。
被雪堆堵住的门脚,在多次的撞击后突然打开。
失去支撑的男子摔倒在雪地上,迟疑半晌,慢慢的爬起身来,走向屋内。
剧烈的咳嗽声穿过茅屋,惊跑了停住树梢的鸟儿。
片刻后,男子抱着琴出现在门边,一如往常的走向门口的梅树。
琴弦轻动,曲音清冷悠长。
“……咳,咳咳……”
琴声戛然而止,男子倚靠着树干,无力的抬手。
“这支曲子,还未起名……”男子缓了口气,气若游丝的开口:“以梅为引,不妨……”
一声轻叹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机:“可惜……”
房檐上的积雪突然落下一片,砸在地上。树枝上的花苞缓缓绽开,散发出阵阵幽香。
冬去春来,花瓣凋落,积雪化去,露出掩盖在雪堆下的尸体。
来年冬时,大雪落下,梅花独开。
岁岁年年,树下的尸体化为枯骨,古琴也已破败生锈。被法术装点的茅屋,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又是一年春雪消融,这片宁静的土地却迎来了新的客人。
“跑那么快做什么?”
一只小猴子快速跑向梅树,蹲在树杈上吱吱呀呀叫个不停。
“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抬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兴致缺缺的望向前方。
目光从茅屋左侧扫向右侧,少年微微眯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视线停留在了门口的树上。
走到树旁,少年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头骨,仿佛在与其对话一般:“哎呀,这也是某种缘吧。”
说罢,少年挥了挥手,树下瞬间多出一具棺材。尸骨被妥善封存在棺材中,封入地下。
做完这些,少年抬头看着眼前的梅树,突然笑了起来。他缓缓抬手,手心白光一闪,出现了一条红色穗子。
穗子上串着一块玉石,与少年耳畔的红穗一模一样。
“这个送给你了。”
少年将穗子挂着树枝上,笑道:“有朝一日,或许会用得上。”
四季轮换,太阳东升西落。
一切似乎又回到之前的样子,直到某个寒冬的清晨。
幽香弥漫着整间茅屋。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窗边,侧目望向那无名的坟冢。
桌上放着一支通白透亮的玉笛。
玉笛末端,挂着一缕红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