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几声闷雷过后,天上就降下了一场大雨。
院中的枝叶都被骤然的瓢泼的雨打得不知所措,叶片都抬不起头来。潮气混着泥土的腥咸,穿过大开的窗户冲入室内,将桌上摊开着的书页一下翻过了好几张。
炉中的香料早已燃尽了,松木清苦的味道只剩下淡淡一层,倒还不如衣袖上沾染上的更清晰。
清晰得让人眼眶发烫。
司空鹤沉默地坐在钦天殿四开的窗前,雪袍委地,乌发披散,定定地望着天空中团聚的乌云,看着不时闪烁的雷电,看着雨珠像丝线一样挂在天幕之下。
敬玄走进了屋。
“主上。”
他在距离司空鹤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肩膀上的雨珠随他躬身行礼的动作而滑落掉地。
“长公主已经出城了。”
司空鹤的眼睫轻微地眨了一下。
他病了一个多月,面容比从前更加清瘦,可眼睛却很亮,亮得像是能看穿一个人命运的终点,也能看到一个王朝的终结。
半晌,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忽然问:“今日总能听到唢呐声,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敬玄闻言便也留心往外听了一下。
除了哗啦啦的雨声之外,他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响。
可他不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躬身低垂着视线,斟酌司空鹤的心思,犹豫着回了句:“回主上,今日……是曜王妃的尾七。想必是曜王府里传来的动静吧。”
司空鹤缩在袖中的指尖控制不住地蜷了一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主上!”
司空鹤抬了抬手,阻止了敬玄的搀扶。他的手肘支着椅子扶手,直咳了很久,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又抬眸望向了阴沉的天空,望着成串的雨珠。
“真快啊。”他淡声说道,“已经快两个月了。”
当初周瑾寒从南方赈灾回来,顺便带回了曜王妃穆清葭去世的消息。当时曜王府里一片安静,有传言说,是曜王亲手杀了曜王妃,所以不许府里的人设灵吊唁,就当这个嫁入王府三年的王妃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如今,京城中的百姓看着曜王府里挂白的场面,也闹不明白怎么时隔许久,曜王爷突然又开始凭吊起王妃来,还从头七开始将每一场法事一个不落地给她补上了?
曜王府里的人自然不可能向大众解释,除了仅少的几个人之外,遍京城无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包括曜王府众人。
他们只是震惊于曜王爷的情深,竟然会因思念王妃,在一夜之间就白了头。
他们也在时隔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发现,朝中似乎有什么事情在某一日后悄悄地变了。
而这种改变,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最有体会。
“东宫那边什么情况?”司空鹤问敬玄道。
敬玄回:“太子殿下早晨去奉天殿伺候了汤药,随后便出宫去送长公主了。此刻应该已经在回宫的路上。”
司空鹤神色淡淡的:“没有去曜王府吊唁吗?”
“没有。”敬玄答,“不过太子殿下昨日就写好了一幅挽联,已经让宗无攸送去曜王府了。”
“他如今做事倒是很妥当。”司空鹤漠然地评价道。
他慢慢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串:“关于陛下的病,太医院可有什么新说法吗?”
敬玄摇了摇头,面色冷漠:“胸气郁结无法排出,积攒起来的毒素侵入五脏,以至连日高烧不退,现下还困在了梦魇之中,大部分时候都介于清醒和昏迷之间。太医开的药还是那些,久未变动了。”
“御兽场中出此浩劫,陛下受了惊吓,气急攻心,梦魇是应该的。”司空鹤的语调平直低缓,像是对此说法并不感到意外,也像是对周瑾淮的身体情况完全不在意。
他只吩咐了一声:“跟太医院的人强调,陛下的身体经不起猛药,就让他们同现在一样治,维稳便成。”
“属下明白。”
司空鹤伸了下手。
他似乎本想安排下什么事,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了。
好半晌,他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声说:“我病了许久,也该去向陛下请安了。叫人进来梳洗吧。”
敬玄依言安排了。
等着司空鹤梳头更衣的时候,敬玄一直都垂首站在一边,直到司空鹤都收拾好了,在跟着对方往外走的时候,敬玄才好像明白了他方才的那一停顿是因为什么,于是试探着问了句:“主上,如今有三个主司位空悬,您看是否应该——”
司空鹤面无表情地转头扫视过来,敬玄忙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诚惶诚恐地请罪道:“属下失言!”
也不知为何,司空鹤觉得如今的敬玄比从前话多了不少。
就好像同他自己说的那样,因为四大主司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他,所以他一个人就应该要说完四个人的话。
司空鹤的神情微微一动。
他坐进了马车里。
直到车就要走了,敬玄才得到了他的回答:“你去安排吧。”
敬玄躬身应了:“是。”
来到奉天殿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下去了不少。
司空鹤自己撑着伞,撩着衣摆迈上台阶,肩上不小心被雨打了一小片湿。
徐宁候在殿门外,见到司空鹤忙垂手躬身迎过来,摆着笑脸:“奴才给国师大人请安了。国师大人,这么大的雨,您怎么这时候跑这一趟?”
司空鹤点头应了徐宁的礼。
“病了一个多月一直未曾来给陛下请安,如今好些了,也不怕再过了病气伤及陛下御体,自然该尽一下为人臣子的本分。”
他听到殿内有说话的声音,便问徐宁:“殿内此刻什么人伺候着?”
“皇后娘娘在陛下面前伺候着呢。”徐宁回,声音压得低低的,“陛下病着的这段时日,皇后娘娘日日都在奉天殿陪着,将后宫众妃的晨省都免了。看着皇后娘娘憔悴的模样,奴才心里也不好受。”
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像是反应过来司空鹤也是大病初愈,徐宁忙往旁边退开了一步:“奴才多言,耽误国师大人探望陛下了。大人请进吧。”
“有劳。”
甫一进门,司空鹤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还有从周瑾淮身上散发出来的濒死之人的腐朽味。
让他忍不住抬手掖了掖鼻子。
里头的烛光点得很暗,兴许是怕影响到周瑾淮的睡眠吧,让本就压抑的寝殿越发死气沉沉的。
奚茹筠坐在周瑾淮的床边,正默默地拿帕子擦拭着眼泪。
即便已经当了八年的皇后,她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六岁,满头青丝绾成云鬓,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哪怕此刻容颜憔悴,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周瑾淮相比,也只衬得对方越发老态龙钟。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奚茹筠转过身去,对上了司空鹤平静淡漠的浅色眸子。
她下意识地低下了视线,在唐嬷嬷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勉强收拾了情绪,稍稍欠身向司空鹤说道:“国师大人来了。”
“臣见过皇后娘娘。”司空鹤作了一揖。
“今日大雨,国师大人怎么想到过来?”奚茹筠问。
司空鹤淡声回:“臣病了多日,心中挂怀陛下龙体,如今好些了,便过来看看。”
“国师大人真是有心了。”奚茹筠闻言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司空鹤像是没有听出奚茹筠的言下之意,拢着手往床边走近了两步。
昏迷中的周瑾淮毫无所觉,口中还念念着不连贯的话。
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脸上瘦得只剩下了一张褶子纵横的皮,面颊都已经往内凹陷进去。倘若不是一日三服药这么吊着,恐怕早就已经驾鹤归西,去见先帝了。
司空鹤仔细辨认了许久他嘴里念着的那几个词:“皇位,太子……”
他的眉头动了一动,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了声:“陛下病重至斯,也确实应该考虑让太子殿下临朝听政了。”
司空鹤说得平淡,然而奚茹筠却像是被“临朝听政”这四个字刺激到了,惊异地向司空鹤看去:“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身为人臣,此刻是在诅咒陛下吗,啊?”
“娘娘……”唐嬷嬷劝了一声,慌张地朝司空鹤一瞥,生怕眼前这位貌似神祇行事却与恶魔无异的国师会发怒。
然而司空鹤坐上这个位置十六年,什么时候又让人见到过发怒的模样呢?
他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此刻被奚茹筠一通斥责也依旧如是。
他只拢着手,淡声反问:“娘娘何出此言?”
奚茹筠却像是已经忍了很久,如今再也忍不住了。
她甩开了唐嬷嬷的手后冲过来,一把攥住了司空鹤的衣袖,眼中蓄着泪,含恨问他:“本宫且问你,为何不让太医调整陛下的药方,陛下病情反复,你为何不让他们跟着陛下的病情增减药量,只让他们维持现状?你是不是存心想要让陛下的病好不过来,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让太子早早临朝听政,好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臣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司空鹤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袖子扯出了奚茹筠的手心,直视着她,问说:“娘娘既然对陛下的治疗方式持不同意见,为何不直接向太医院下令,反而要质问臣?”
“你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道吗?”奚茹筠恶狠狠地盯着司空鹤,“太医院的那些狗奴才,早已唯你钦天殿马首是瞻。倘若没有得到你国师大人的首肯,即便本宫下了懿旨,他们又怎么会听,怎么会认真地替陛下治病?”
“原来皇后娘娘是在诛心。”司空鹤的眉心动了一动。“因为臣去太医院多问过几句,故而陛下的病情没有起色,便是臣存有谋逆之心,向太医们施压之故了。”
“那么既然皇后娘娘认定了臣有二心,何不趁此刻臣孤身在此,叫禁军进来清君侧呢?”
奚茹筠被他问得一愣。
只是她还没有说话,司空鹤却又已经淡淡地接了下去:“哦,臣忘了,娘娘您不敢。”
他纤长的睫毛低敛了一瞬,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衣袖:“臣若死了,朝中便没有人能够抗衡曜王府了。”
“曜王殿下是出了名的疯子,自从曜王妃去世之后,谁都能看出来,他如今比从前更疯了,大概满心都只想着要如何复仇,根本不管中间会弄死几个人。”
说到这里,司空鹤的语调中反倒带上了两分看客般的轻松。
“御兽场的一场浩劫,让曜王府的人手损失了一半,跟了曜王多年的一个贴身侍卫也折了进去。遭此打击,曜王爷应该很恨吧?娘娘不妨猜一猜,曜王爷仇恨的第一对象会是谁?”
奚茹筠听出了司空鹤话中的威胁。
她忍不住往后跌了一步,被唐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你……”
“皇后娘娘确实应该日日守在陛下身边,这样才能防止有些人存了不轨之心,想要趁机对病床上的陛下不利。毕竟御兽场一事,不是只有臣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司空鹤眼中的暗光一闪而过。
他在周瑾淮的病容上淡淡扫了一眼,再没与奚茹筠多言,转身便往外而去:“臣告退。”
“司空鹤,你给本宫站住!”奚茹筠朝司空鹤追过去,死死地拖住了他。
发髻上华贵的珠翠因这一大动作而掉落,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带出一股很淡很淡的桂花香。
司空鹤在闻到这股香味时,神情不由恍惚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的奚皇后,看着对方眼中含着的那颗眼泪。
他忽然很意外,因为他还记得八年前,当他带着立后的圣旨去到忠毅侯府上时,那个接过了旨意的姑娘脸上只看得见麻木,全然没有即将飞上枝头的喜悦。
他听过有关忠毅侯府这位小姐的流言,说她当年心中的良人是曜王周瑾寒,听说在先帝那儿,她与还是九皇子的周瑾寒有过口头上的婚约。
司空鹤从来都以为奚茹筠这位继后对垂垂老矣的皇帝周瑾淮不存在感情,毕竟哪一个花季少女在心仪过鲜衣怒马的少年后,会爱上行将就木的老头?
可原来他猜错了吗?
原来日夜朝夕相对,真的就能生出感情来吗?
真是可笑,连周瑾淮这种人都会有人爱他。
司空鹤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冷漠:“皇后娘娘,请自重。”
“自重什么?本宫如今在你国师大人面前,还需要自重什么?”奚茹筠咬着牙说道,“司空鹤,你敢赌咒起誓,说你如今所做的一切不是在报复吗?报复陛下在得知御兽场出了乱子之后,让你钦天殿的西主司吟白过去处理,导致他命丧兽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