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睡得并不沉,听到外面的骚动后就醒了。
天已经暗了,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她睁开眼的时候没有见到光亮,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头也很痛。
“覃榆!”穆清葭捂着太阳穴喊道。
听到屋里的唤声,覃榆匆匆赶进来:“在呢,奴婢在这儿呢。”
覃榆拿起了桌上的烛台走到穆清葭身边,见她脸色不好,额头上还有冰冷的汗珠,有些担心地问道:“王妃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穆清葭摇了摇头。
烛火靠近,她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兴许也是这点光亮让她安心了许多,她觉得头也没有那么疼了。
“外头出了什么事?”穆清葭问覃榆。
“奴婢正要去问呢。”覃榆说道,“方才听到王将军找王爷的声音了。”
王鸣一找周瑾寒?
穆清葭忽地有了个不好的预感。“菁儿呢?见到菁儿了吗?”
覃榆这一下午都守在穆清葭床边,还没有出门过,得了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是也不需要她回答了,外头有人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后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覃榆连忙端正姿态垂首行礼:“长公主。”
“免了。”周若白挥了下手,直接走到了穆清葭床前。她看着她木然的眼神,眉心一蹙,伸手在她眼前拂了一拂,“还看得见吗?”
穆清葭其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了,但此刻也不是聊这个的时候,她问周若白:“长公主,外头发生了何事?”
“听说有人丢了。”周若白回答,“似乎是一个此行跟你们同来的一个孩子,我看周瑾寒着急得很,便也来通知你一声。”
“是菁儿?”穆清葭闻言便是一慌。
她掀开被子走下床,然而视线不佳,脚下探了半天都没有探到自己的鞋。她就像是一个被浓雾困住了的失意的迷路者,努力地跑了很久,却始终连方向都找不到。
在这一刻,穆清葭忽地崩溃了。
只是极致的失落感带来的崩溃却不是歇斯底里的,反倒像是一潭死水,很安静,却浓稠到像是可以将人死死粘住,让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穆清葭垂着头,按在床沿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
她的指甲深深地抠进床板里,许久,她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哑声说:“我现在可真像是个废人……”
“王妃不可以这样说!”覃榆带着哭腔道。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擦了擦眼泪,安慰说:“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见王妃睡着所以没有点灯。奴婢这就将灯都点起来,屋子里亮了,王妃就看得清了。”
说着,覃榆就跑去将屋中的灯一盏一盏点了起来。
温暖葳蕤的光亮将每一个角落都笼罩,穆清葭看见自己的鞋在视野里出现,也看见了自己儿时的榜样此刻正负手站在自己面前。
她很高,身影投下来像是顶天的一根柱石一般。自己在她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没用又软弱。
眼泪“啪嗒”掉在了膝盖上。
周若白看到了穆清葭的眼泪。
她的眉心蹙了一蹙。
“这就懦弱地认输了?”周若白淡声问道。
“白天还敢单枪匹马冲上山来杀土匪,晚上只不过是没穿上鞋就将你打击成了这样?你的勇气呢,乐观呢?是夜晚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力,会将你转变成另外一个遇事只会哭的无能之辈吗?”
周若白的语气变得残酷了一些:“你或许没有见过沙漠里起暴风时是什么样子。光线尽数被黄沙遮住,五步之外便看不见人。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呼吸被截断,沙尘像是猛鬼,无孔不入地往身体里面钻。”
“本公主虽然没有经历过五感渐失的过程,但也体会过类似的滋味。可那又如何?难道因为起了沙尘暴,对面的敌人便不用剿杀了吗?因为感到痛苦,所以就干脆缴械投降罢了吗?”
“眼睛看不见,你还可以听;听不见了,你还可以闻;闻不到了,你也还有知觉,可以去摸,去爬!已知结局,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还有感知的这些时光吗?难道不应该趁现在,去做想做的事,去救想救的人,尽量让自己少一些遗憾吗?”
“还是说你也与其他人一样,表面上装得豁达又无畏,实际上不过就是个自暴自弃顾影自怜的胆小鬼?”
“我……”穆清葭仰头朝周若白看去。
她并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眼中刀锋似的锃亮的光。
威严又慑人,压迫感极强。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榜样……
与她祖母一样,是她一直都想成为的那种强大到不仅能为自己,也能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
“起来。”周若白拧着眉头,“别让本公主说第二次,别叫本公主看不起你。”
“王妃……”覃榆见状跑过来,想要去扶穆清葭。
周若白却冷眼扫过去:“不许帮忙,让她自己起!”
长公主毕竟是手握重兵征战无数的大邺第一女帅,一声令下就能威慑敌方数万兵马,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曜王府婢女?
覃榆被她沉声一斥,连忙收回了手退到了一旁,再不敢瞎上前帮忙。
穆清葭满腔的抑郁就在覃榆这一退缩的反应中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周若白严厉的语调似乎还回荡在耳边,穆清葭在覃榆不安互绞的两只手上瞥了一眼,忽地便笑了一声。
是啊,她的眼睛快瞎了,脑子也像是糊涂了。先不论如今楚云遏正点灯熬油似的在给她诊治,就算真治不好了,也和周若白说的那样,她还有时间。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五感尽失,那么在这之前,她还能多感知这世界一天都是赚的,为何要浪费在自怨自艾上?
穆清葭觉得兴许是这段时间身边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生怕拨动她敏感的那根神经,以至于她自己也开始束手束脚起来。若不是此刻被周若白一通斥责,她还得黯然神伤不知多久才行。
不过就是……穆清葭感慨地心想,长公主凶起来可真是吓人啊。
自从祖母过世以后,已经没有人这样教训过她了。
想到这里,穆清葭心中不由涌过一丝暖意。
事不宜迟,她也没再忸怩,依言起了身,对周若白做了一揖,道:“多谢长公主开导。”
“废话少说。”周若白转身往外走,命令,“出来。”
榜样就是榜样。穆清葭自认也算是个轻易不服软的性子了,但遇到了周若白却会自发地选择听从。
无论是周瑾寒和司空鹤都不曾有过这种待遇,若是让他们看到,恐怕都得气得心梗。
楼下,周瑾寒已经集结好了一队兵,正准备去城中挨户巡查。
动静实在是大,饶是孔越的立场与周瑾寒相悖,此时也不得不露面,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来问了句情况。
“王爷。”穆清葭被覃榆扶着下了楼。她借着火把的光亮寻到了周瑾寒的身影,焦急地拉住他问道,“怎么样了?有菁儿的消息了吗?”
周瑾寒在她与周若白身上过了一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已经派人去城中各条要道找了,很快就会有消息,别着急。”
“会是尚武武行干的吗?”
“应该不是。”周瑾寒摇头,“本王的人一直都盯着,无论是武行还是镖局,都没见到一丝风吹草动。”
“可菁儿只是个孩子。”穆清葭尽量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如果不是被人掳走的话,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报——!”
就在穆清葭与周瑾寒心急如焚之际,一个小兵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王爷,长公主,王妃,东城门外发现两具尸体,是驻防军安排在那儿的守卫。”
周瑾寒眼神一凛:“死因?”
“利物自眉心贯穿头颅,小的们在草丛里找到了两根带血的长钢针,想来就是凶器。”说着,这小兵就从腰间将凶器取了呈上来。
周瑾寒打开手绢,露出里面带血的钢针来。
“是——”穆清葭的呼吸猛地一滞,“恪州城外刺杀我们的人。”
司空鹤的人,东主司沐苍。
原来他一直都没走,一直伺机要再对他们下手。而菁儿若是落进了沐苍的手里,那么恐怕沐苍最终要对付的人还是周瑾寒或者她。此刻菁儿成为了他手中的筹码,为了增加威胁力度,沐苍对菁儿一定会下狠手的!
穆清葭的头骤然一阵剧痛。
她用力地抓住了周瑾寒的手臂:“王爷,救菁儿,快去救他!”
一旁的孔越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睛。
“王爷。”孔越拱手道,“寻人一事紧早不紧晚,越是耽搁一刻,寻到人的希望便越渺茫一分。末将手下也有些可用之人,可听凭王爷差遣。”
闻言,穆清葭抓在周瑾寒手臂上的手骤然一紧。
她此时心中恨得想直接冲上去与孔越拼命,可因司空鹤的关系,面上却不得不忍着,忍得牙关都在打颤。
若非孔越当时刻意放走沐苍,今日菁儿又怎么会落入沐苍之手?
“孔将军愿意帮忙找人?”周瑾寒看着孔越,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孔越面上波澜不惊:“末将自当出一份力。”
“也好。”周瑾寒幽幽道,“孔将军手下皆是朝廷派来的精锐,若能相助本王寻找菁儿,定能事半功倍。那贼人杀害了东城门守军,定然已经出城向东逃去,如此——”
周瑾寒的目光在王鸣一身上一落,“就劳烦孔将军同老王一道出城跑一趟吧。”
王鸣一为了隐瞒身份,不仅脸易了容,他们对他的称呼也从“王将军”改为了“老王”,就像他原就是周瑾寒从曜王府里带出来的人一样。
“是。”
王鸣一和孔越先后对周瑾寒抱了抱拳,疾步跨上马出城向东去了。
周瑾寒对凌辰使了个眼色,然后回过身叮嘱穆清葭:“本王放心不下,也带人出城去找找。天太黑了,你如今眼睛看不清,就留在驿站等本王回来。”
“放心,本王一定找到菁儿,让他安然无恙地站到你面前。”
安然无恙……呵,可能吗?
穆清葭听着周瑾寒空泛地安慰的话,苦涩地想道。
她捏了捏拳,顺从地欠身应了:“好。”
周瑾寒没再多留,跟周若白稍稍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往外而去,一声令下,骑上银蛟带队没入了暗夜之中。
火把消失了,穆清葭的眼前一瞬间又只剩下了一片黑暗。明明开了春,可夜间的风吹着,依旧如隆冬一般寒冷。
穆清葭仰起头,对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呼出了一口气。
她看不到这口热气化在空中的水雾,可她知道它就在那儿。
正如她看不见那些藏在暗地里的阴谋诡计,可她也知道它们是些什么。
“王妃,回去吧。”覃榆劝道。
穆清葭却忽然扭头拉住了周若白的手臂:“长公主,请您帮我一个忙。”
周若白的视线落在穆清葭紧抓着自己的那只瓷白的手上,眉心微微一锁。
覃榆见状不由大骇,连忙去拉穆清葭:“王妃!”
长公主何许人?怎么可以轻率地对她拉拉扯扯?
然而周若白在短暂地蹙了眉后却没表示出对穆清葭这失态行为的不满,只问:“什么忙?”
“请长公主带我出城一趟。”
“往何处?”
“京城方向。”
“北行?”周若白眼睛一眯,“理由呢?”
“长公主带我走,自然就会知道原因。”
“就凭你如今的状态?”
“是。”穆清葭点头,“就凭我如今的状态——暗夜中一个完全的瞎子。”
周若白的表情越加显出几分深意来。
“王——”
覃榆还想再劝,周若白却倏然抬手阻止了她,轻笑了声应下了:“好。”
“事态紧急,骑本公主的战马。”
曲晴柔已经将周若白的马牵了过来。
周若白翻身上马,伸手探给穆清葭:“上来。”
“多谢长公主。”
穆清葭在周若白手上搭了一把,利落飞身落在了马背上。
随着周若白的一声驱使,多年驰骋疆野的战马发出嘶鸣,载着一红一蓝的两个身影径直冲进了浓稠的黑暗之中。
背影潇潇,巾帼风姿丝毫不让须眉坚毅。
而就在穆清葭和周若白出城往北不久,原本与凌辰一起带着人往西城门而去的周瑾寒忽然一扬缰绳,银蛟加快步伐,带着他一下拐进了一条小道之中。
鳞次的房屋遮挡住了月光,一人一马的身影短暂地消失在了暗色里。须臾,月光再次给银蛟镀上圣雪一般的亮色时,马背上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另一戴着半副银色狐形面具的黑衣人却急速飞掠在屋脊上,鹞鹰似的在月前一闪而过,一路追出了东城门,直到跟在了孔越与王鸣一所带的队伍后面。
鬼魅一般,与黑夜融为一体,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