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州衙的灯点得亮,也或许是因为里头有王爷的贵气镇着,可以驱散邪祟带来祥瑞,州衙附近的开阔地上都有不少人在玩耍。
大人小孩,爆竹烟花,炸得雪沫子纷纷扬扬。
穆清葭出现的那一刻,众人都拘谨了一下。只不过穆清葭跟他们笑笑打了招呼后就和李菁找了个地儿摆上了烟花顾自玩上了,大家旁观了一会儿,很快便也继续自己的事儿。
有几个小孩见他们在扔摔炮,好奇地围上来,似乎也都想尝试一下这种扔出去就会炸的小玩意儿。
穆清葭就将自己手里的分给他们了。
其中两个小孩玩了几个都是哑炮,李菁看得皱眉,老师傅一样跑过去指导:“不对不对,你要扔得重一点。”说完亲自示范扔摔炮的正确姿势。
小爆竹很给面子地在雪堆里“啪”地一声炸开,将结得梆硬的冰块都炸出了一个洞。
这些小孩异口同声“哇”地惊叹,叽叽喳喳围住了李菁让他教。
同龄人很快打成一片。
看着孩子们在周围奔跑嬉戏,覃榆替穆清葭撑着伞:“王妃想玩仙子棒吗?”话说着,她将拿在手里的一捆手拿烟花递到了穆清葭面前,“王将军他们给小李公子做的,各式各样的做了好多,可厉害了!”
王鸣一正站在她们身后保护着她们,听了覃榆的话不免有些赧然:“覃姑娘过誉了,不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艺,末将与众兄弟寻常拿来打发时间的罢了,哪儿能说什么厉害。”
穆清葭从覃榆手里接了一根烟花过去,微笑回首道:“没想到王将军还有这般巧思巧手,能做出这些精致玩意儿来。”
王鸣一拱手作揖:“末将的这点粗笨手艺,能讨王妃片刻欢心便是末将和众兄弟的福气了。”
穆清葭浅道了一句“有劳”,默默心叹了一声。
时至今日,她这个曜王府的“弃妇”还能得他们真心实意地称呼一声“王妃”,便已经是被抬爱了。
虽然不过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可这声“王妃”中含着的是他们对自己的尊重与信任。穆清葭都明白的。
几个年轻姑娘原本在一处踢毽子,见到穆清葭三人一直都只安静地站在边上,便大着胆子走过来。
其中那个大眼睛扎麻花辫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开口:“王妃娘娘……”
“嗯?”穆清葭回神,笑问对方,“怎么了?”
对方踮着脚左右张望了一圈:“曜王殿下没有跟您一起来吗?”
穆清葭摇摇头:“王爷公务繁忙,没有时间同我一般到处闲逛。”
这群姑娘闻言骤然松了一口气。
她们都是前些时日在茅家大门外凑过热闹的,对周瑾寒那动辄杀人的残暴模样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心里已经将他等同于地狱里头的阎王。
虽然他们衍州百姓如今全都仰仗着这位大人物,但除夕夜这么吉利美好的日子,“活阎王”还是能不见就不见最好。
——不过嘛,阎王爷爷的漂亮妻子,她们还是很乐意同她一起玩的。
于是在穆清葭话后,大眼睛姑娘便笑着邀请道:“王妃您会踢毽子吗?天好冷,站着不动就更冷了,不如您和我们一起玩吧?”
飘落的雪花落在眼前姑娘的长辫子上,让她眸光清澈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只精灵。
“我们王妃怀——”
覃榆刚开口想要婉拒,穆清葭就抬手阻止了她的话头:“没关系。”
三个月,胎相已经稳了。况且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像是也随了她的性,生命力比其他孩子都要顽强许多,跟着她于险境中飞檐走壁也仍旧安稳地待在她肚子里,一点都不给她添乱。
穆清葭应了那姑娘的邀请,接过毽子一头扎进了雪中。
彩色的鸡毛毽子一下一下弹跳在空中,一身湖蓝的身影被年轻的小姑娘们围在中间,随着轻盈的跳跃,她的脸上也绽开了与她们一样疏阔开怀的笑容。
其实她出了年也不过只有二十三岁,又能比这群女孩子大上多少呢?只是过早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她的少年心性早已在来时的那条荆棘路上消磨光了。
也只有在这一刻,不用考虑过去未来,只要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这颗彩色的毽子上,她才能够捡回一些久违的快乐。
周瑾寒从州衙大门外沿着街道走到这里时,见到的正是穆清葭恣意于雪中踢毽子的场景。
黑夜,白雪,灯笼与烟火绽放的橙黄的光。
一切都是朦胧又黯淡的,只有她身上那席湖蓝的衣料被光一照水波似的,成了其中唯一的亮色。
喝了酒后的昏昏涨涨的脑袋被凉风一吹,刹那清醒了几分。
王鸣一察觉到了来到身后的脚步声:“王爷。”
覃榆闻言一惊,连忙也诚惶诚恐地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她的目光在穆清葭和周瑾寒身上来回扫扫,小跑着往踢毽子的人堆里去了。“王妃,王妃快别踢了。”
覃榆拉住了穆清葭,低声提醒:“王爷来了。”
彩色的鸡毛毽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因覃榆的话,这群年轻姑娘脸上高兴的笑容倏然都散了去。朝覃榆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她们都慌里慌张地垂头站在了一旁。
喜庆和热闹一哄而散,空气一瞬间就肃杀起来。连撒丫子疯跑嬉闹的孩童都被自家大人捂着嘴拉到了身旁,生怕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动静就会惹了那位“活阎王”。
穆清葭脸上的笑意也敛了,走到周瑾寒跟前淡淡欠了欠身:“王爷。”
周瑾寒垂眸看着她神情中那份快要融于夜色的清冷。
半晌,他开口道:“随本王走走吧。”
话说完,他也不等穆清葭同意便自顾自地转身往前走去。
穆清葭默了片刻,方抬步跟上。
凌辰罗与隔了一定距离远远坠在后头,覃榆倒想追上去,却被一把拉了回来。凌辰疑惑地问她:“你跟那么紧做什么?”
覃榆的表情比他更疑惑:“那不然呢?我要给王妃撑伞啊。”
“撑什么伞!”凌辰唬了一声,朝前头二人努努嘴,“这气氛,你夹在中间合适吗?”
寻常看着挺机灵一丫头,怎么关键时刻跟罗与一样不开窍?
罗与:……
事实证明,穆清葭也确实不需要覃榆给她打伞了。
因为刚刚冒着雪踢毽子,她的头顶落上了不少雪花,看起来白茫茫的。周瑾寒走开不一会儿就停了一停,偏头扫来。
像是一下子有些看不过眼,他伸手将穆清葭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抬手就朝她的发髻伸去。
穆清葭出于本能地缩了一步。
周瑾寒注意到了,语调低沉:“躲什么?给你掸雪罢了。”
“抱歉,下意识的反应。”穆清葭有些尴尬地扯了下嘴角,从周瑾寒身前退开了,“我自己来就行。”
话说着,她就不甚在意地在头顶上拍了拍,然后将披风的帽兜戴上了:“这样就落不到雪了。”
周瑾寒看着她避嫌的模样:“有必要这般见外吗?”
“见外些好。”穆清葭不卑不亢,依旧带着文静和善的一点笑,“我如今不是王爷的妻子了。覃榆凌辰他们看着倒也罢,若叫其他人瞧见,总归有损王爷清誉。”
周瑾寒自然知道她说的这个“其他人”是指谁:“你究竟是怕损了本王的清誉,还是你自己的?”
他问这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恼意,只是声线沉,听着便分不出喜怒,叫人心中惶惶。
穆清葭拢着双手,稍稍落后周瑾寒半步:“王爷的清誉也好,我自己的清誉也好,都要紧。”
周瑾寒瞥她一眼,许久都没再说话。
雪夜,除了州衙旁边的空地上有聚在一起玩闹放烟花的人之外,街道上基本没人再出没。间或路过几户人家在门口点了爆竹,见到周瑾寒穆清葭一行人也都停下了点火的动作,面色警惕地目送他们走过。
白雪如同棉花似的飘落下来,老树上的乌鸦像是入了定,被厚厚的雪盖成一个小山丘,直到重得差点从枝头栽下来才惊魂未定地抖了抖羽毛,倏地窜进了树冠里。
周瑾寒也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如今在穆清葭面前只能讨到客气与疏离,明明这份客气与疏离每每让他怒火中烧,可他却总是忍不住地想看她一眼。
想要与她说上几句话,或者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安静地相伴一段路也行。
他觉得大概是三年来习惯使然,他习惯了穆清葭安静的陪伴,所以如今骤然换成簪烟,被她片刻不松手地纠缠着,他竟然感到很是聒噪。
想到刚才离席之后簪烟追上来,哭哭啼啼地问他为什么生气,没得到他的解释便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认了错,央求着他原谅,周瑾寒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葭儿。”
周瑾寒忽然唤了穆清葭一声。
久违的两个字,让穆清葭听到后不由一怔。
许久,她才应了一声:“嗯?”
“在你看来,簪烟是怎样的人?”周瑾寒问道。
他在问这话的时候始终都步履不停地往前走着,走得不算快,甚至有些闲庭信步般从容闲适。目光只落在前方,神色淡淡的。睫毛上落了一片雪,眉眼间的阴鸷与森冷便也化成了些许寂远的落寞。
穆清葭眉心动了动:“这话王爷问我,恐怕不太合适吧。”
她停顿了一下,照实添上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与她之间素来只有仇怨。”
穆清葭会这样回答,周瑾寒也并不意外。
“楚云遏同我说,杀死许冬的那支袖箭上涂了毒药,和当初挽春暴毙之时所中的毒一致。”周瑾寒道,语调逐渐有些冷下来,“此毒难得,不可能有如此凑巧之事。他提醒我要提防身边人,别被昔日的情谊迷了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怀疑簪烟。”
穆清葭闻言神色稍有变动,却没搭腔。
周瑾寒似是有些出神,所以也并没在意穆清葭的沉默。
他想到了前些日在那些人贩子手中救下簪烟的场景。
明明可以好好待在王府内,簪烟为何偏要不听劝阻出门?既出了门,偏又那么巧地失踪了,保护她的暗卫也尽数被杀。而落入了这般高手手中,她却还能平安无事地逃走了,一波三折进了一路南行的人贩子队伍里。
满车被拐卖的妇女都有遭到鞭打凌辱的痕迹,也只有簪烟虽弄脏了衣服和脸,却再没受到其他伤害。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整件事情的不对劲。只是因为对方是簪烟,所以他都自动忽略了这些不对劲。
可被楚云遏点破之后,周瑾寒发觉自己再想装糊涂也不能了。
簪烟……她也许早就不是他年少时结识的那个她了。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看着老师被押上了断头台。”周瑾寒轻轻哈出了一口气,微微眯起了眼睛,“你或许听说过他,他叫顾阙,曾任翰林学士,因给我十一弟当过启蒙老师而在当年遭到牵连。他是簪烟的父亲。”
至今回想起来,周瑾寒仿佛仍旧能闻到那日充斥鼻息间的血腥味。
那日他站在涌动的人群里,亲眼看着顾阙的人头在刽子手一刀下去后滚落于地。原本闭着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睁开了,他的脸正好朝向围观人群,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死死地盯住了周瑾寒。
其实人死了哪儿还能盯着别人看呢?只是周瑾寒与顾阙对视的这最后一眼,却在之后的岁月里成了他再也逃不脱的梦魇。
周瑾寒觉得老师应该是怪他的。
怪他当初一时嘴快将他举荐给了当年还是贵妃的赵氏,以至于他成为周瑾亭的启蒙老师,最后无辜遭此大难;
也怪他没有在圣旨下达的当下为他们顾氏一族请命,让他们全族几百口人无一幸免;
更怪他没有守护住他唯一的女儿簪烟,让她小小年纪沦为官妓,在那等污秽之地过了许多年,生生糟蹋了清白之身。
周瑾寒其实心里很清楚,他对簪烟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更多的其实是责任和愧疚。像他这等已经被杀戮与仇恨拖进地狱的人,早已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谈论爱情。
他想做的唯有赎罪而已。
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去给簪烟最大的荣耀,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她再也不会被人欺凌嘲笑。他亏欠了簪烟十多年,所以他许了她曜王妃这个位置,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想要弥补她。
而他对不起的人还不止顾阙与簪烟。
还有他的父皇,他的母亲刘贤妃,他的十一弟——宫变后被废,在惊惧之中病亡的年仅五岁的周瑾亭。
甚至于他自己。
他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复仇的信念支撑着他在这条荆棘遍布的路上艰难地走了许多年,他从来都没有过片刻的迟疑,也从未想过要回头。
他只是很偶然地会有点累。
然而最可笑的是,他在感到累的这一刻,想要得到的竟然是敌人安插到他身边的这个奸细的安慰。
这些未为人言的沉痛往事,他竟然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
穆清葭。
周瑾寒偏头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人被帽兜挡住了眉眼的沉静的脸。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吧?所以他对于她来历的介意不再那么深,所以他也无所谓他说的这些话会不会成为他有谋逆之心的佐证。
而他也确实是恨周瑾淮的。
他与司空鹤是政敌,他们二人之间只有仇,谈不上恨。
可周瑾淮不一样,他们有同一个父亲,他们是亲兄弟。他曾亲热地称呼周瑾淮“二哥”,周瑾淮也在他犯错受罚的时候替他求过情,帮他做过弊。
他们之间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光。
可又正是周瑾淮为了皇位发动了宫变,害死了他最最疼爱的弟弟周瑾亭,将他囚于囹圄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