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刀道极限
山洞之中并没有半点应声,很死寂,似乎完全没有生命的气息,深不可测的感觉很强烈,在这种时刻,沉默所代表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可怕和紧张。
“黄海,我数十下,你再不出来,我便放火烧,用烟熏死你。”一个疤脸汉子吼道。
“哇,哇……”山洞中竟传出一阵小孩子的啼哭之声,在空旷的山林之中,对着那几匹狗的“呜呜”声,显得格外突兀。
“哈哈……”几个凶神般的汉子突然全都爆出一阵哄笑,似乎这小孩子的哭声极端地好笑。
“想不到这小杂种还没有死,真是大出我们意料。黄海,你什么时候也可以挤出奶水来啦?”那疤面汉子狂笑道,但便在刹那间,他竟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是因为一个人,若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
那是蔡伤,杀气已经在印堂上凝成了一股毫光的蔡伤,让人心寒的是蔡伤的眼睛,那两道似有实而无形的目光,若一根根毒箭,深深地插入所有的人心中。
死亡的气息从那被旌旗包裹的刀鞘中渗透出来,那是一种不能阐述的感觉,谁都不明白,那刀鞘中装的到底是刀还是死神,还是什么?从来没有人想过刀是可以散发出这种气势的,也从来没人想到过死神会装在刀鞘中的,但那的的确确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气息。
“蔡伤!”第一个发出惊恐呼吸的人便是那疤脸人,而其他人似乎也从一个迷茫的梦中醒转,骇然而呼道:“你还没有死?”
“尔朱宏,是尔朱荣派你来的?”蔡伤冷冷地向那疤脸人喝问道,同时向前逼进了一大步。
那被称为尔朱宏的疤脸汉子失去了刚才的狂妄,变得有些惊慌地后退一步,壮胆似地喝道:“蔡伤,你开战不力,损失我国这么多的英雄儿郎,还有脸见国人?”
“哈哈……”蔡伤悲愤地一阵长笑,怒喝道:“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说我,就是你尔朱家族说我,便是不可以,没有你这群只知享受而不知国事自私自利的小人,便是梁人再多,也不会有如此结果。”
“你,你强词夺理,我尔朱家族,国中每有战事,辄献私马,兼备资粮,助裨而用,而你开战不力,岂能怨人?”尔朱宏声色俱厉地道,其他人立刻紧张起来。
“我问你,我家是不是你尔朱家所抄?”蔡伤犹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但言辞却冷厉得可以冻僵什么人的思想。
“这……这是大王的命令,开战不力,祸及家族。”尔朱宏声音有些结巴地道。
在魏国,谁人不知蔡伤的厉害,无论是朝廷,抑或是江湖,蔡伤的一柄沥血刀已成了刀道的象征,连北魏第一高手家族,尔朱世家也不得不畏惧三分。在北魏年轻高手之中,除尔朱荣之外,蔡伤几无敌手,老一辈高手中能胜过蔡伤的人也不太多,当然一些老辈盛名已久,自然不会去找蔡伤麻烦,胜则伤和气,败则更不划算,因此蔡伤是在北朝流传得最多的人物。尔朱荣则很少在江湖中露面,在尔朱世家中,尔朱荣被公认为最有前途的高手,却只为尔朱家的事操劳,且江湖中敢去招惹尔朱家族的人几乎没有,连孝文帝拓跋元宏如此人物,都得对尔朱家族敬畏三分,何况普通山野之人?而蔡伤作为汉人的高手,其光芒早就让那些鲜卑贵族嫉恨有加,这之中包括孤独家族、尔朱家族和叔孙家族(北魏明帝建武三年,改北魏乙旃氏为叔孙氏,丘穆氏为穆氏,孤独氏为刘氏,素和氏为和氏。而孝文帝在公元496年,也下诏改姓,孝文帝在诏书中,把鲜卑氏与汉文联系起来,宣称“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无也,宜改进元氏。”因此将拓跋氏改为元氏,后朝仍有以拓跋为姓氏之人)。
蔡伤脸上的杂气一闪,双目之中似乎可以喷射出灼人的火焰,口中却平静无比地道:“那你们便去死吧。”
“嗖、嗖!”两声弓弦的暴响,两支劲箭若两道魔幻幽灵,伴着两声惨叫,插入两名小心戒备之人的心脏,准确度和力道惊人之极,却是从树林深处标出。
尔朱宏根本就没想到在树林之中仍隐藏有如此用箭的高手,他们一直防着洞中的黄海的攻击,却想不到会受到另外的高手袭击,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死于非命。
蔡伤的动作并不比那两支箭慢多少,绝对不会慢多少。在那两支箭射入两人的心脏之时,他的刀已经在那八个人的面前亮起了一道美丽而凄艳的屏障,带着狂烈而野性的劲气,似要撕裂一切地卷向那所剩的八人。他根本就未曾想到这么多人,若是连手起来,那种可怕的杀伤力和战斗力是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抵挡的,在他的心中唯有杀意和悲愤的力量驱使他出刀、攻击,其他的一切并不重要。
这十个人全都是尔朱家族中的家将,无一不是好手,虽然蔡伤的武功已入顶级高手之流,但想将这八个人杀死,几乎是完全不可能,更有可能反被这八个人送掉性命,但他必须出手,洞中还有他的家将黄海,或许还有他的儿子。
刚才他听到了哭声——小孩子的哭声,那声音之熟悉,他记得半年前,他小儿子出世之时,便是这么洪亮的哭声。他更担心洞中黄海的安危,那是他近百家将中,最忠心而且武功是最好的,也是他的最好的朋友。
洞中的黄海并没有任何声息,也不知道是否还存活,孩子犹在哭,他看到了那延伸入洞中的血迹,那样鲜艳和夺目,这难道便是黄海的鲜血?蔡伤无暇细想,因为他所面对的敌人,绝对顽强得可怕。不过,幸亏那两支劲箭打乱了他们的阵脚,而蔡伤自一开始便以最凶猛的攻势进攻,使他们一时完全无法组织还击,不过还击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只等蔡伤那疯狂的攻势稍一缓和,便是反击的时刻。
“嗖、嗖!”又是两支几乎同时射至的劲箭,依然那般凶猛和快捷,虽然在人影绰动之际,准头仍不差分毫,但这一次所起到的效果并没有第一次好,没有人因箭而死,受伤绝对是免不了,在蔡伤那奇妙而杀意浓于水的刀势之下,根本不可能以全力去对付那两支劲箭。
那五只野狼般可怕的黑狗在蔡伤进攻的刹那,全部从那五人的手中脱离,没有谁会小看蔡伤,事实证明,任何小看蔡伤的人结果只会有一个,那便是死,而且死得很惨。因此,他们根本就不想牵着一只狗与蔡伤对敌,狗一脱离五人的掌握,便若疯狂一般向山洞中扑去,那里似乎有着他们最可口的食物,诱惑着它们发疯发狂。
“嗖、嗖!”两匹野狼般的狗被钉在地上,只是发出两声短促的悲鸣,便不再存在任何声息,那依然是在那树林之中的可怕箭手所做的事。但那可怕的箭手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众人的眼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之中充满了野性和傲意,虽然胸口的衣服已经破裂,却不失那份洒脱和悠然。
“嗖、嗖!”这是两声弩机的响
声,来自黑暗的洞中,那五只野狼似的狗却只剩下一匹可以活动,但却似乎意识到什么,而有些退缩,在洞口顿了一顿。
“呜——”洞中传出一声犬吠,洞口一道灰黄的暗影一闪,竟冲出一匹高大的母狗,那是一只并不比黑狗小的母狗,但那种凶猛和快捷竟似比那可怕凶悍的黑狗更可怕。
“呜!”黑狗一憋,黄狗却已经咬住了它的脖子,并被黄狗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和扑势撞得身子一歪,险些扑倒,但黑狗也不甘示弱,后腿一拐,想甩开黄狗的撕咬,可是它失败了。黄狗似乎很有战斗经验,头一阵乱摆,撕咬着黑狗的脖子不放。
黑狗一阵惨叫,脖子上竟被撕下一大块血淋淋的肉,黑毛更是满天飞舞。
黄狗得势不饶人,在黑狗犹未曾从疼痛之中反应过来,又继续扑上去攻击那黑狗血流不止的伤处。
尔朱宏也是尔朱家族之中的一员,虽然不是直系,但其武功也很好,正是这次尔朱家族家将的领班人,这些人平日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好手,或为绿林中的好手,被尔朱家以重金相聘,或是在走投无路之时投奔入尔朱家族之中。(在北魏时期,地方豪强多养一些奇人异士,更有大量的奴隶。在北魏中期,鲜卑贵族对士的兴趣愈来愈浓,他们纷纷“就耕良田,广为产业”,加上拓跋氏入主中原初期,曾把大量良田辟为牧场,或辟为私家园林,民无田业现象十分突出,农民失去土地,四处飘流,或转投豪族,成为荫护人口,或聚集山泽,成为绿林好汉,而朝廷又对绿林好汉多以镇压,也便使绿林人物依附豪族的也非常多)是以他们更知道如何对付敌人,也深明狠的准则。
蔡伤的刀芒若天马行空难以捉摸,但那种凌厉无比的杀气却在虚空之中交织成无数罗网,绝对可以将一个完整的人绞得支离破碎。
“铿,铿……”无数强烈的震荡,蔡伤的刀势之中出现了一些凝滞,他毕竟是人,而不是神,面对这八名强手,一人之力始终有限,虽然在彭连虎的配合之下,一开始便伤了三人,但他们并非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蔡伤的刀只使那人受伤而非失去战斗力,因此,蔡伤所面对的仍有六名强手,这是一股绝对不能够低估的实力。
尔朱宏用的是剑,剑是兵器之王,尔朱家族之中的高手最擅长的便是用剑。剑,是一种很古老的兵刃,也是一种很灵巧的兵刃,尔朱宏就很擅长攻击,很擅长对着别人的死角发招,这是尔朱家剑法的特点。不过这是一个很难以达到的标准,靠的不仅仅是功力,而还必须有大智慧和高悟性之人,才能够真正地找到对方的死角。
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等的高手,都会有死角存在,那是人体极限的限制,只是一个高手,他比别人更会掩饰这个死角而已,无论是在防守还是进攻之上,他都很少将自己的死角暴露给对方,那便是高手与低手的分别。而尔朱家的高手,几乎达到最高境界,而且还擅于制造死角,在无中生有之中,给人以最无情的扑击,这正是尔朱家族的可怕之处。据传,在尔朱家族之中达到最高境界之人,并没有,而最有希望达到的人正是尔朱荣。蔡伤的刀本身也可以从出刀的死角击出,但他却无法从自身的死角击出,不过这种从死角击出的招式也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得到的可怕,能够有蔡伤这种死角明悟的人,在江湖中并不多,因此能真正与蔡伤并驱的高手也不会很多。
尔朱宏更不能,他虽然也是个强手,却仍不能很清楚地找出蔡伤的死角所在,不过这对蔡伤所造成的威胁绝对不小。
蔡伤被一柄刀和一柄剑迫得斜斜地退了一步,全因那六道兵刃的确很可怕,很凶猛。
蔡伤的身子似是罩在一层凄艳的晚霞中一般,那已经完全超过了刀的意境,而达到了一种禅的境界,刀已经不是刀,人已经不是人,而是一种可怕而汹涌的能量,在疯狂地扭曲和鼓动,那激射的杀气和劲道只将所有的兵刃都震得“嗡嗡”作响。
“呀!”一声惨呼之中夹着一声闷哼,一名大汉的手连同刀一齐飞出了好远,那鲜血迸射而出,洒成一片灿烂的风景,蔡伤的肩头被削下一块皮肉,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和杀机,在这个时候,战局之中多了一柄刀,一柄平凡而又不普通的刀。
刀的主人便是那可怕的箭手彭连虎,他是来助蔡伤的。蔡伤算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敌人,而且在这种时刻无论是在立场上讲抑或是在道义上讲,彭连虎都应该出手助蔡伤,至少也得还蔡伤饶他一命之恩。
彭连虎的刀对于蔡伤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是对于尔朱家族中的人来说,却有着难以抗拒的杀伤力。
蔡伤的压力大减,刀芒再盛,整个身体像是泡在云霞之中一般,刀本身便带着森寒的杀意,再经蔡伤将那悲愤的感情寄于其中,竟可怕得难以想象,那三名对手根本就没有半点还手的力气,他们这才意识到什么才叫可怕。
黄狗勇悍得让所有人都惊异,黑狗根本不是其对手,早已被咬得遍体鳞伤,血流不止,甚至连逃都没有机会,黄狗攻击的速度和角度甚至叫那些武林高手都有些骇然,不过此时也没有几人有闲情去看两匹狗的生死搏斗。
山洞中依然沉寂如死,除了那两支弩箭和一匹黄狗之外,连那婴儿的哭声也没有了,和外面几乎成了两个世界,那被呼作黄海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唯有洞口的那点血迹,比起黑狗所流的血和那失去一只手之人所流的血似乎并不算什么,反而是这种比死更可怕的沉寂让人担心。
“呀——”又是一声惨叫声划破了山林之中不太宁静的气氛。
是蔡伤的刀劈开了一人的头盖骨,这一招用得的确漂亮,连那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敌人都这么认为。
蔡伤用的不仅仅是刀,还有脚,他的脚也似是另一柄刀,在他的右脚迎上对方的刀锋之时,竟神奇无比地一阵扭曲,脚底竟奇迹般地踏在对方的刀背上,从而借力稍稍上升六个刀位,再奋然以闪电之势下劈,不仅将另一名对手的刀劈成两截,更把对手劈成两半,在蔡伤的刀回收之时,对方身上才有血水流出,后对蔡伤斜攻来的尔朱宏那沉重猛烈的刀锋一激,竟应刀而开,成了两半。
谁也想不到蔡伤这神速一刀竟会有如此威力,但这已成为事实,谁也不能不再重新评价蔡伤的刀和蔡伤,因为蔡伤比他手中沥血刀更可怕,更疯狂,更狠,杀气更重,那全是因为深刻的仇恨使然。
彭连虎的两名对手也并不容易,彭连虎的刀法在南梁已经很有名气,比起尔朱家族之中那些来自绿林的好手自然不同,郑伯禽曾是梁武帝萧衍身边的三大高手之一,其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所教出的弟子自然不差,何况能够成为梁朝的金牌信使便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些人当中用刀的占多数,刀在这个乱世之中,似乎是最称手的兵刃,几乎是多
功能的,厚实而又有力感,这是刀的好处,北朝之人多用斩马长刀,至少长五尺,刀头稍扬,有一个很小的弧度,这是鲜卑人喜欢用的兵器,最适合那刀战之用,靠挥动手臂,使刀上的力度增大数倍,杀伤力自然是可怕之极。拓跋氏本是北方草原强族,多擅马战,也便对长长的斩马刀比较偏好,但进入中原地区,山多林密,对于斩马刀的使用也便不如在草原之上,因为马战于野,在平原上,骑兵比较多,但在山区,多加以步兵,以五尺长刀,便很不灵活,则以枪、短刀、朴刀、钺、戟等兵器为主,而剑,双锋刃轻便是轻便,可是对于普通战士来说,很难使出自身的力气达到理想的效果,反而仍是单锋刀,厚背之刀为好,剑也便成了一个饰物,或是真正的高手才会用剑,在千军万民之中,刀始终造成的杀伤力比剑更大,因此,在这乱世之中,人们都喜欢用刀,而用剑之人少,可用剑之人,绝对不是庸手。
在这几柄刀之中,自然数蔡伤的刀最狂,而彭连虎的刀最绝,彭连虎的杀意很重,他不仅要杀那有战斗力的人,连那已失去了战斗力之人,也不时去踢上一脚和给上一刀,那三位已失去战斗力的人也死在彭连虎的刀下,没有半个活口。
尔朱宏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此刻他才知道了什么叫害怕,才知道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直觉上,从蔡伤一开始存在于他们的眼前之时,他便已经感觉到死亡的气息,而在这一刻他真正的感觉到了死亡,真的明白了蔡伤刀鞘中装的是什么。
那不是刀,也不是死神,而是仇恨,一种深切得可以把任何人埋葬的仇恨。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巧,在追杀对方儿子的时候,遇上了这么可怕的煞星,或许这就是命,尔朱宏一向不大信命,他总以为命运便是手中的剑,命运便是尔朱家族的一句话或一纸公文,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错了,真的错了,错得有些厉害,命运竟是蔡伤手中的刀。
他几乎已经绝望,毫无斗志,在心底深处感到一阵软弱和无助,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呢?他一向是一个很傲的人,目中除了尔朱家族和大王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所谓,可此刻却会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那是因为蔡伤的刀和身体所散射而出的那种强劲的气势,像大山一般高大,像汪洋一般狂放宽广的气势,而且越来越壮大,在他们的眼中竟成了天和地,使他们自心底感到自己的渺小,这种强大而可怕的气势,随着蔡伤的刀意所至,使得那种气势随着那凌厉无比的杀气完全使对方的心神失去了自主,这便是尔朱宏为什么会有绝望念头的原因,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他也在提醒自己要振作,否则,只会是死路一条,可是他根本就已经无法从这失落的灵魂之中抽身而出,而另一人更不堪,手中的刀已经失去了那种威霸之力和应有的狠劲。
蔡伤并没有以刀去让他们受死,甚至避免让他们受伤,那刀以一种让人大惑不解的角度击出,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蔡伤不直接击伤两人,明明有几个让两人受伤的机会,却轻易地放过,连彭连虎也不解,但蔡伤却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他要的是一举击杀对手之机。
蔡伤完全明白尔朱宏现在的感受,这一切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没有,也是他故意制造的这种局面,可是就在尔朱宏第五次松懈之时,蔡伤的刀突然不见了。
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抑或是突然窜至另一个世界去了。
尔朱宏和另一名汉子因为蔡伤的刀突然消失而愣了一下,因为他们的心神,早已被蔡伤所夺,此刻刀突然消失,他们自然会愣一下,唯有彭连虎知道,下一刻将会是怎样一种结局,这是一个定局,谁也改变不了的定局,这正是蔡伤对彭连虎手下留情的那一刀。
彭连虎知道,尔朱宏和那名汉子死定了,连半点活下去的希望也没有,若历史重演一遍,彭连虎也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避过这一刀,那是不可能的,便是在蔡伤的刀消失前百分之一秒中便迅速飞退,也绝不可能躲过这一刀的杀机和死亡的攻击。唯一的办法,便是不要让蔡伤的刀消失,但那只属于天方夜谭。
果然,在地平线上,似乎从另一个空间突然跳出一道亮丽凄美的残虹,那是蔡伤的刀,那短暂的消失便是在酝酿着死亡。
那是从出刀的死角击出的一刀,从不可能的角度,居然击出了这一刀。
彭连虎大惊,因为他看到了比攻击他时更强烈数倍的异彩,这才是蔡伤的真正实力,抑或比这更可怕,但他完全无法理解蔡伤为什么能够从这出刀的死角击出这样的一刀,或许奥秘便在于那短暂的消失,他不明白。蔡伤的刀消失到了什么地方,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那柄刀似乎真的可以穿破另一个空间,而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虽然彭连虎似乎感觉到那柄刀的存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只有蔡伤,抑或葛荣才可以解释这些。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包括蔡伤和彭连虎,呆得像是几座雕塑。
蔡伤的刀在鞘中,似乎从未曾出过手一般,静静地立着,似乎在沉思什么,似乎又在为什么而悲伤,没有人明白他在想什么,彭连虎呆呆地望着另外立着的四人,那四个人长得其实有些难看,最难看的却是他们额头上多了一道红痕,每个人都一样,似乎连尺寸宽度都经过了精确的统一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长为两寸,宽不过像头发丝一般的细线。
不过,在刹那间,彭连虎看到了那道红痕外凝聚了一串细密的血珠,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那般大,但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蔡伤轻轻地转了转身,没有再去理会那几个静立的人,似乎觉得这一切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事实证明,这一切的确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是一阵风,一阵轻微的风,但只要这轻微的风便已经足够,至少将尔朱家族中的那四名好手吹倒了,四声沉重地扑地之声并没有惊醒彭连虎,他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他的目光只是呆呆地望着每个人的额头那两寸长凝满了血珠的红痕,他知道,这四个人全部死了,死在蔡伤的那一刀之下,没有人敢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刀,那一刀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充满了凄艳而迷幻的噩梦。
风轻轻地吹,掀动了彭连虎的长衫,却也吹皱了彭连虎的思绪,只为蔡伤那惊世骇俗的刀法。
“黄海,你还好吗?”蔡伤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呜呜……”那黄狗似见到了主人似的,来到蔡伤的身边亲热地磨蹭着,那身上被黑狗咬松的毛皮依然皱着,却没有痛苦的感觉,倒像是一个邀功的战将。
蔡伤伤感地轻轻抚了那黄狗一下,根本就没有留意地上已经死去的那五只黑狗,全部的心神都贯注在洞中,
一颗心已经被揪得很紧,很痛。
洞中终于传来了两声“呵呵”痛苦的呻吟,那完全似是一个将死之人被勾魂勒住脖子的声音。
蔡伤心头一酸,大步跨入黑暗的山洞,一阵潮腐之气立刻扑鼻而至,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蔡伤的任何行动,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了一团灰暗的身影,似是动了一下。
“哇……”又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正是从那团灰暗的身影之旁传出来的。
彭连虎点亮了一根干枝,这不大的山洞,立刻显出了原形,黄狗也趁机窜了进来。
“黄海!”蔡伤一声悲呼,扑在那团灰影的身旁。
那是一个人,一个面色惨白的人,一个青灰色的衣衫上已经给鲜血染成红色,数不清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道伤口,也没有人愿意去数,一切都是那般触目惊心,在这面色惨白的人怀中抱着一个被鲜血染红了包袱的婴儿,那乌黑发亮的眼睛透着一股似来自天地山水之中的灵气,但这双眼睛却只是望着那只黄狗,似幼儿遇到了母亲一般望着那只黄狗。
彭连虎这才发现那只母的黄狗应该是最近才产下了一窝仔,否则不会有这样凶悍的表现和充足的狗乳。
婴儿显然是饿了,伸出一双白胖的小手去抓那垂下的狗乳,而黄狗很温驯地横过身子靠近婴儿,同时回过头来温柔地用舌头舔了舔婴儿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展现出母性天生的柔顺。
“呵呵!”那地上蜷缩的灰影挣扎着要爬起来,但却无力地躺在蔡伤的怀中。
彭连虎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废人,并不会说话,但看那眼中的欣喜和激动,便知道这是一个很忠心的人,在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张弩机,刚才射死两只黑狗的便是他。
蔡伤有些沉默了,只是两只眼中噙满了泪水和悲愤,更多的则是关切。
“我这里有刀创药。”彭连虎忙从怀中掏出几只瓶状之类的东西。
蔡伤感激地望了彭连虎一眼,迅速拧开几只瓷瓶,在火光的映照下,撕下那破碎的衣衫,倒上药粉。
“呵,呵……”黄海又是一阵低低的呻吟,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地上正在吸食狗乳的婴儿。
蔡伤痛苦地望了那只知饥饱的婴儿一眼,目中充满了慈父的关爱,那正是他半年前出生的儿子,在耳根下有块淡红色不大的胎记。
“他还中了毒!”彭连虎也在黄海的身边蹲下,语气有些沉重地道。
蔡伤这才注意到那肿得很粗的右腿,及那条躺在不远处已经没有了头的毒蛇,和黄海平日用的那柄剑。
伤口处正在小腿肚之上,还在湍湍地流着紫黑色的血,已肿得硬硬的一大块。
“哧!”蔡伤撕下刀鞘上的旌旗,把大腿根部扎得很紧很紧,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口去吸那伤口处的毒血。
“呵呵……”黄海一阵惊骇,伸手推了蔡伤一把,同时一扭身子,要避开蔡伤的口,但在受重伤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已经无力推开蔡伤,反而被蔡伤探住右腿,大口大口地吸那毒血,再大口大口地吐在地上,直到伤口流出来的是鲜红色的血液为止。
“蔡将军!”彭连虎欲言又止,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一切都似乎没有太多的意义,更难以表述对蔡伤的敬意,他隐隐地猜到,这哑巴与蔡伤应该是主仆关系,那尔朱宏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些,知道这个人带着这婴儿躲了十几天,那正好是蔡家被抄的时间,而刚才从黄狗对蔡伤的表现来看,应和蔡伤的关系很密切。
由此可见,黄海与蔡伤应为主仆关系,而蔡伤不顾自身的安危去为一个下人吸毒,这种感情,绝对不是这乱世之中那些豪强和高手可以做到的,怎么不叫彭连虎感动呢?
蔡伤吸完那些毒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坐于黄海的身边,若老僧入定一般运功逼除那侵入自己体内的毒,他只感到舌头有些麻木。
柴火渐敛,山洞之中光线渐淡,而蔡伤的呼吸由粗重逐渐转为细腻而平和。
婴儿也再没有哭泣,反而好奇地在地上摸爬着,那两只点漆般的眸子,闪着异样的神采,无比安详和纯洁。
黄海的呼吸也逐渐转入平静,竟在洞中平躺着睡了过去,想来,也确是太累了,加上身体失血过多的虚弱,此刻见到蔡伤,那股支持他的力量一松懈,便禁不住沉沉地睡去。
彭连虎静静地望着渐醒的蔡伤,低低地道:“到我们南朝去吧,相信大王会接受你,一定可以报你家人之仇的。”
蔡伤缓缓地睁开眼,像是两颗暗夜里的寒星,有些虚弱地道:“那样只是让更多的家庭步我的后尘,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不想再看着有太多的人为我死去。”
彭连虎一呆,有些不敢相信地望了蔡伤一眼,冷冷地问道:“那你就不想报仇了吗?难道你就想让你的家人白白的死去了吗?”
蔡伤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阵刺痛,但声音仍保持那种不愠不火的样子道:“我想,想得要命,但我不可以因我自己的仇恨私心去害了更多的人,那将会有更多的孤儿寡母断肠摧心。”
“这不应该是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蔡伤。”彭连虎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般审视着那似乎平静得不兴半点波纹的蔡伤沉声道。
“这的确不是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蔡伤,那个蔡伤已经在一个月前的战场上死了,其实生命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人总会改变的,每一次改变,人总会失去一些或好或坏的东西,那也是一种死的方式。”蔡伤强压着心头的悲愤,平静地道。
彭连虎呆了片刻,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黯然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你参与战场上那种残酷而带血腥的杀戮之后,而曾与你出生入死之人一个个倒下去,唯剩你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你便会明白。”蔡伤掩饰不住怆然地道。
“你是在骗人!”彭连虎有些激动地将双手搭在蔡伤的肩头,怔怔地望着蔡伤。
“这是没有必要骗人的,我活过来了,这不知是有幸抑或不幸,只有在死亡的阴影刚刚离去之时,才知道原来生命是这般美好,本来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享受生命付予他们的权力,可是他们却是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因为某些人的仇恨,而被剥夺了本来应该好好享受的生命,这是何等的残忍和悲哀?我不相信慧远大师的‘然则祸福之应,唯其所感,感之而然,古谓之自然,自然者,即我之影响耳,于夫主宰,复何功哉!’的《明报应论》(注解:这句话是晋代佛学大师慧远《明报应论》中的语句,他把报应的主宰者由“天”转移到作业者的“心”,把受报的主体转为作业者本身,这种说法是印度的而不是中国的。),但我却相信生命是美好的,亲人更需要人去珍惜和爱护,与其将仇恨挂在刀锋之上,使未去的亲人和朋友失去享受生命的机会,不如将爱和祝愿抹在手心去让未死的亲人和朋友享受更多的爱,因此,我不想再卷入这种永无宁日的血腥之中。”蔡伤平
静得像一位佛学禅师一般淡漠地道。
彭连虎不禁听得痴了,他想不到一位纵横沙场、威震两邦的大将军及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却会有如此深切甚至如佛家的思想。
“那你准备去哪里呢?”彭连虎不知怎的,心头竟然多了一种失落的感觉,有些伤感地道。
“天下很大,处处烽烟起,没有哪里真的有靖节先生(指东晋陶渊明。在陶渊明死后,人称之为‘靖节先生’)所说的世外桃源,不过,无论哪座山林都可以住上很多不沾烽火的人,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过些平淡的日子应该不成问题。”蔡伤有些幽然地道。
“我南朝山明水秀之地甚多,蔡将军何不去我南朝呢?”彭连虎仍想劝说道。
“我生在北朝,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地,毕竟我仍算是北方土地的主人之一,你不必劝我,我会去太行山找一处安静的山谷,那是我的出生之地,长于斯,死于斯,才是我的好终结。”蔡伤淡淡一笑,却有些惨然地道。
“太行山?”彭连虎低呼。
蔡伤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我去拜过死去的亲人,便会起身太行,太行山脉连绵数千里,绝对容得下几个生命。”
“你还要去正阳关?”彭连虎惊道。
“不错,北朝之中,我的敌人很多,但我的朋友也有,便是尔朱荣亲来也不一定能将我留下,更何况,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仍活着。”蔡伤平静地道。
彭连虎脸色微微一变道:“恐怕我师弟已经将你活着的消息传了出去。”
蔡伤脸色仍很平静地笑了一笑道:“冉长江定是赶往洛口,而我走正阳关,当消息传到正阳关之时,大概我已经离开了正阳关,更何况两军交战,对消息封锁得很严,时间上的落差是不会小的,你放心吧,只怕这会连累你,你是一个很好的刀客,却绝对不适合在朝廷中生存,江湖才是真正的处所。”
彭连虎一阵释然道:“可你只有一匹马可用,而且马匹还是我梁朝的马,根本进不了正阳关,甚至还会遭到我军的拦击。”
“这个你不必担心,尔朱宏他们既然追踪黄海至此,至少他们不会是走路而来,相信附近定然有马匹拴着。”蔡伤冷静地分析道。
彭连虎不禁有些傻傻一笑,自嘲道:“我真笨,竟忘了还有他们。”
“你先走吧,你我所处的立场不同,很容易引起人误会的,而且,你耽误久了也不行,让你师弟等急了。”蔡伤急急地道。
“那我便告辞了。”彭连虎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所负的任务,忙起身告辞道。
“不送了。”蔡伤平静得不带半点烟火地道。
彭连虎迟疑了一会,才转身行去。
蔡伤望着洞外消失的彭连虎的身影,露出了一丝凄然痛苦的笑意,一把抱起地上正与黄狗逗乐的儿子,无限深情地抚摸着。
婴儿并不害怕,他似乎也能够懂得蔡伤的慈祥和关爱,“呵呵”地伸出白胖的小手抓着蔡伤的头发,黄狗也跑了过来,磨蹭着蔡伤,不时伸出舌头舔舔蔡伤的手指,不停地摇动着尾巴。
黄海醒来的时候,洞中已燃起了一堆火,把洞照得很亮。
蔡伤很关切地望了黄海一眼,见那脸色微微的有一丝红润,便将刚射来烤得很香的兔肉撕下一半递给黄海,而黄狗却独自在一边啃着一只死鸟。
“呵呵!”黄海嘶哑着打着手势,比画着要告诉蔡伤发生的事情。
蔡伤幽幽一叹,伤感地道:“兄弟,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现在必须好好养伤,待伤势好了,我会回来与你汇合去太行山。”
“呵呵!”黄海激动地拉着蔡伤的手臂,满眼悲愤地比画着手势。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你更重要的是要看好风儿,他才这么小,若是背着他去正阳关,会很不方便的,更何况你失血过多,又受了这么多的伤,行动不便,大家一起回去会更不易的,因此,你任务便是照顾好风儿,这比谁的生命都重要,你应该明白这是绝对要做好的事,我知道你恨不得将那群狗贼杀得半个不剩,但事实却不会是这样,因此,你必须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蔡伤黯然低语道。
黄海再也没有说任何话语,只是两眼中噙满了泪水,右手拉着蔡伤的手臂久久未能放下,呆呆地望着蔡伤那坚毅而冷静得不见半丝波纹的脸。
蔡伤有些不敢看黄海的目光,扭过头望望洞外那呈淡蓝色的天,那悠悠的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我不是莽撞的人,一定会好好地活下来,不为别的,就为我的儿子,我也应该好好地活下来。”
“呵呵!”黄海拉了蔡伤一下,摇了摇手。
“我必须回去,而且还得尽快回去,我回去只是要带雅儿的骨灰一起上路,顺便完成一点小小的事情,你放心好了。在北魏,我唯一顾忌的只有尔朱荣,其他人还不放在我的眼里,你只要照顾好风儿,在这里等我便行了。这里地荒岭野,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人来这里的,只要小心一些便不会有问题,若是十天之后仍未见我回来,你便独自去冀州找我师弟葛荣,他会抚养风儿的。不过你放心,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蔡伤自信地拍了拍黄海的肩头道。
黄海含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蔡伤感慨地在婴儿那白嫩的脸上亲了一口。
“嘎!”婴儿把头一扭,显然是被蔡伤的胡须扎痛了脸。
蔡伤不禁黯然自语道:“蔡风呀蔡风,想不到你才一出世便多灾多难,刚刚可以和爹有相聚的日子,却又要分别了,不过你乖乖听黄叔的话,别吵,爹很快便会回来的,哦!”不免又深情地望了小蔡风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一眼,不禁又忍不住亲了一口。
正阳关,位于淮河之畔,颍河、淮河在正阳关水面汇合,使正阳关在水道之上起到极其重要的战略作用。
不过,这一刻,正阳关的气氛很紧张,大有剑拔弩张之意,在这战乱纷繁的时代,无论是哪里,都显得不协调,何况这里与南面的梁朝临近,最易受战火侵扰。这段日子的确与以往不同,因为梁朝大举北伐,梁朝以临川王萧宏为主帅,领精兵数十万,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可以说是南朝数十年未见的盛况,而且在月前与蔡伤的那一战,使北魏近万兵将生还无几,魏廷大震。
最震惊的,自然是正阳关,因为蔡伤本身便是正阳关的大将,在正阳关中的百姓,无不将蔡伤当做大英雄,可是他仍然以战败而结局,而萧宏又进驻洛口镇,与正阳关不过才两百里之遥,自然人心惶惶,不得宁日。
这个年代,每一个人都几乎是活在颠沛流离之中,虽然对战争无比的厌倦,可根本无法摆脱和改变这种命运,唯一能做的便是躲避,去找那无所谓有的净土世界。
因此,很多人便开始迁移,拖儿带女,成群结队,只知起点,而不知目的地的迁移。
对于生生死死,这个时代的人早已变得无比麻木,但没有谁心底不在期盼一个安定的生活,可是连梦都在逃离迁徙中做,又有何可以以慰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