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栋愣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走进石头房子。
石头房子里也就现代的一个卧室大小，墙边堆满了书籍，桌上摆着香炉鼎，佛香飘满了屋子，这些陈设都很平常，最有意思的是另一边墙挂着一台电视，电视下放着一台电脑。老喇嘛将水倒入铁水壶里，然后垛在炉子上烧。
梁国栋盯着电脑看了半天，老喇嘛开口了：“都2020年了，不要以为出家人跟不上时代。”
当梁国栋看清老喇嘛的脸时，他惊呆了，这个老喇嘛和多年前的上师长的一模一样。
“上师？空云上师？”梁国栋惊讶的问。
“别急，先坐吧。”老喇嘛不紧不慢的挥挥手。
梁国栋动身坐下，口中依然在问，“真的是你吗？你不是……”梁国栋吞了吞口水，“不是死了吗？”
老喇嘛笑了笑，“既然你知道上师已死，怎么还问我是不是呢？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这你知道吧。”
“可是你和上师长的一模一样啊。”梁国栋依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水壶响了起来，老喇嘛提起水壶，倒在一个杯子里。
“喝点水暖和暖和吧。”老喇嘛将杯子递给梁国栋，然后盘坐在蒲团上。
“你说的上师，应该是空云吧。”
“对！就是空云。你是空云大师吧？”梁国栋点点头。
“当然不是。”老喇嘛摸了摸胡子，“空云是我的哥哥，我号空雨。”
“你们是双胞胎？”梁国栋明白了。
“你是怎么认识空云的？”老喇嘛问，“他的佛珠又怎会在你这儿？”
梁国栋低头看看手上戴的佛珠，将一切回忆翻出来。
冈仁波齐山顶上风涌云动，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佛香燃尽，桌上的水添了一杯又一杯，梁国栋也将他知道的一切告诉了空雨。
空雨听完后，闭上眼睛，“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该做的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空雨睁开双目，以一种不可琢磨的眼神看着梁国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65年前，我的父母在赶路的途中被劫匪抢劫并杀害，留下了三岁的我和四岁的阿哥。后来，一个喇嘛收留了我们，并让我们作为他唯一的两个弟子，他号为莲花生大师。于是我们从小跟着大师在冈仁波齐山顶上修行。有一天，莲花生大师做了一个梦，梦里佛祖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末法时代就要降临，人间会陷入苦海。佛祖说他已经选中了一个神子，他的诞生会将人间的罪恶消除。但是邪恶的妖魔会以一切手段阻止神子的诞生，并且用尽方法蛊惑他的心灵，侵占他的身体。所以佛祖交给莲花生大师一个任务：找到神子，并使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后来呢？”梁国栋听的入神了，就像小时候阿姐给他讲故事一样。
“莲花生大师花了一辈子去寻找，却毫无头绪。他曾在梦中询问佛祖，可是佛祖只让他随缘而动。某一天，有一个年轻人登上了冈仁波齐山顶，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人能登上山顶。因此我们都以为他是是神子，结果那人浑身血迹，眼神中燃烧着地狱之火。我们知道，是修罗登门拜访了。好在莲花生大师本领不俗，那修罗见到莲花生大师便跌下山崖去了。可是这也耗尽了莲花生大师的生命力，一年后，大师就圆寂了。临死前，大师将这件事托付给我们，让我们寻找神子，并引导他。”
“这……听着像神话故事。”梁国栋不禁说。
“历史，变成了故事。而故事，变成了神话。”空雨大师吹散热气，喝了口水。
“我还是不太信。”梁国栋摇摇头，这也太玄幻了，他想，“除非你能证明。”
“今天你带着空云的佛珠来到我的面前，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抱歉，我可不是什么神子，也不想普度众生。我只想找到我的姐姐。”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老喇嘛神秘的说，“你做我的徒弟，在我这呆上两年，我告诉你在哪里寻找你的姐姐。”
“真的？你知道我姐在哪儿？”梁国栋激动起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
就这样，梁国栋剃度出了家，跟着空雨大师在冈仁波齐山顶修行。期间，梁国栋不止一次想放弃，可是就算下山去，也不知何去何从。他也不停问空雨，自己的姐姐到底在哪里。雪落雪融，两年过去了。
2022年孟冬十月初八，梁国栋坐在冈仁波齐山顶的一块石头上闭眼冥想。两年的修行让他终于觉悟了一些。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无比的宁静和放松。不过梁国栋也没有忘记他的初衷。他站起来，拍一拍屁股上的灰尘，随后跃下石头，朝房子走去。房间里，老喇嘛正在闭眼打坐，他的手上拿着上师送给梁国栋的佛珠，不停的拨弄。不过梁国栋观察到，他的呼吸有些微弱。
“师父，你还好吗？”梁国栋走上前关心的问道。师父一年前就患上了肺疾，梁国栋一直让他下山看病，但他坚持不去。
“我没事……你过来。”空雨师父睁开眼，向梁国栋招招手。
待梁国栋走到师父身边，空雨将佛珠递给梁国栋，“这串佛珠积累了我和兄长的心力，你再把它戴上。关键时候，也许能派上用场。”
梁国栋依言，又将佛珠戴在手腕上。
见梁国栋将佛珠戴好，空雨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你现在可以下山去找你的阿姐了。”
“真的？”梁国栋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折磨他许久的师父会如此轻松的让他离去。
“真的。”空雨大师点点头，“我已经我所有的一切交授于你了，但是时间太短，你还需要体悟。体悟不能空悟，要入世而悟。所以我让你下山去。”
“明白了，师父。那我的阿姐到底在哪？”梁国栋问。
“你之前和我说，你的阿姐头上有个胎记对吧。”空雨咳嗽几声，“老僧闲时，曾在这冈仁波齐山下游历，正有一日见过一个头上有这特殊胎记的女子。”
“你是说！”梁国栋睁大眼睛，“我姐就在这里？”
“正是。”空雨说，“不过就算这阿里县城也辖辖一镇两乡。”
“没事。总比满世界的找要好得多了。”梁国栋站起身，将旅行包从柜子里拿出来。“师父，我要下山去了。”
晌午的太阳在云层间游荡，散射下来的光遍布人间。空雨大师站在山上，送梁国栋下山。
“师父，注意身体。我会回来看你的。”梁国栋有些许不舍。
“不要回我这来。从今往后不准你说是我的徒弟，我也不再见你。”说罢，空雨便转身离去。
“师父，保重！”
梁国栋随空雨修行两年，身体健壮了不少，在山间行动也更游刃有余。不出半日，他便已下到山腰处。
云雾缭绕间，忽然传来阵阵歌声：
“推巴噶瓦！
雪域之邦的百姓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为了拯救众生出苦海，
请你立即赶赴藏地，
诸位护法神灵也将同你一道去。
你们不仅要摧毁那些有形的敌人，
还要制服那些无形的魔鬼！
好男儿，
莫懈怠，
谆谆教诲要牢记！”
梁国栋再谈起这段经历，已经是三年后。冈仁波齐陷落的矿洞里，梁国栋靠在一块落下来的巨大碎石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山以后，我又在冈仁波齐山下转了三四年，跑遍了几个乡镇，可是依然找不到阿姐。后来我准备再上山问一问师父，可是某天听牧民说起，住在冈仁波齐山上的空雨大师在拉昂错湖边圆寂了。”
“你经历的实在太多了，多的都能写一部小说了。”博卡说，“不过你竟然当过和尚。不过你是藏族人，又当过和尚，不是应该很信佛吗？那我们开山采矿你不是最应该反对的吗？”
“我师父教我的，也就是我所信奉的，不是宗教神学，而是一种哲学，类似于禅宗。”梁国栋解释道，他对于什么至高的人格神并不感冒。
“那后来呢？你怎么又跑来挖矿来了？”胖子问道，周围的几个听故事的人也附和。
山崩后，梁国栋开始给博卡讲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熟人们就都围了过来。梁国栋本来是不想把自己的过去广而告之的，可转念一想，都快要死在山洞里了，说出来又何妨呢？
“后来…后来这世界就突然变了。”梁国栋看着倒地的矿车，矿石撒了一地，他顺手拿起一块。“自从发现了这个新东西，战争动乱不断。去年，冈仁波齐开始封山，周围临近的村子也全搬走了。我为了能继续呆在这里，才加入了采矿队。”
“那你回过家吗？”博卡问。
“前年回去过。但是当我回去以后才发现，镇子已经大变样了，变成了一个工业基地，我小时候待的村子也早已荒废，没有人了。”
“荒废了？”博卡失落的摇了摇头。“那你再也没有见过你的父母？”
“没有。后来我去镇上的公安局打听，才知道我离家那年，村子里真的被带走不少人。失踪人员名单里，我父母的名字一一在列。”
“这狗日的法王是有多能妖言惑众，让那么多人背井离乡的跟他走？”
“谁知道呢。”梁国栋耸耸肩，随后说，“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大家还是好好休息吧，保持体力，明天继续寻找出口。”
博卡点点头，看了看信息仪的工作时间，“散了吧散了吧。”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山洞里的勘采灯维持着有限的光明，百号工人席地而坐，山洞里散发出的气息令人绝望。
2025年，普兰县基布康日镇。
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拎着早点走进破旧的公安局。公安局的建筑早已荒废，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新旧交替后，这里的行政职能被一套新体系所取代，因此不少人也都失了业，而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其中一员。男人叫贡布，年轻时曾跟着师父当过瓦匠，后来当过兵，最后被安排到县公安局做警员。
1988年时，男人18岁，年初跟着瓦匠师父出去做活，临近新年的时候，因为工期进度耽误，没有回家过年。那时他根本想不到，就这一次没回家，就再也没有了家。开春后，当贡布回到村子，才发现自己的家人全部失去了踪迹。他询问村民，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最后他从一个名叫仁增的小孩嘴里，才得知了一切。这么多年，贡布都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家，懊悔自己没有保护好家人。
贡布在当上警察后，一直坚持调查当年发生的动乱，然而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结果。他曾经抓到几个人，但是并不能问到什么。当地也下令清理，但是由于他们分布的太散乱，无法整顿清楚。
贡布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包子，刚走进公安局，就传来一声嗤笑。
“咱都不干警察多少年了，你咋还穿着这一身警服？”扎西说道。他是贡布十几年的警察同事，也是最亲密的好友。三年前，扎西前往拉萨，和那边的组织领导共同谋事。
“哎哟！扎西！”贡布放下早点，上前拥抱扎西，“好久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还好吗？”贡布问。
“还好还好。”然后扎西悄声说道，“但是哈曼德公司已经慢慢察觉到我们不仅仅是地方的自卫组织了，一旦被发现我们要闹革命，就不会对我们如此放松了。”
“明白。”贡布摸摸黑白相间的胡子，“那冈仁波齐山的事，就不能再等了。”
二人正交谈着，忽然桌子摇晃起来，天花板上掉下稀碎的石灰，随后建筑开始剧烈地摇晃，大地不停颤抖。
“地震了！”贡布意识到，他大喊，“大家快去外面！”
几人都急忙向外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