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鑫仔细瞧着这一堆薄薄的存折,心里头既欣喜又惭愧。
他爸说,乡亲们都是自发的。你遇到困难,大家为你伸出援手,你得记住乡亲们对你的好。这个钱是借给你,到时你得连本带息还给大家。
当然!
我知道,我当然得连本带息还给乡亲们。
这不是单纯的钱,是一份沉甸甸的情义。
每一本存折上都留下了密码,乡亲们很细心。
刘鑫用手机里的计算器,一本本加上余额数字。他重重地一敲等号,七十九万八干二百零三元点四角七,再加上他爸妈的,一共近一百四十万。
刘鑫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这完全是意外的收获,他原本只想回来找胡斌来碰碰运气的。
后来,刘鑫一直没有动乡亲们这笔钱。他怕他哪一天,生意做塌了,亏本了,他无法向这些厚道的家乡父老交待,这可是他们的血汗钱,同时也是乡亲们送给他的一伤希冀和愿景。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还给乡亲们,一是把它们当成护身符留在身边,二来也是让它们多生些利息,作为给乡亲们的回报。
刘鑫妈铺好了床,出来吩咐:“鑫儿,你爸跟我睡,你就睡他的床。”
“妈,我就跟爸睡吧。”
“我就怕你睡不着,你爸的鼾声,十里八乡都听得见。”
“不碍事,”
多久了,应该有十多年了吧。从他离开家,到镇上去读高中,之后当兵,再后来远走他乡到乌鲁木齐,他就没再和爸同床共寝。他想陪陪爸,想挨着他的身体,想呼吸他带有烟味的气息,想聆听他有节奏的鼾声……
这一夜,刘鑫睡得很熟、很沉,胡斌的司机扬子在门口拚命地按喇叭,他都没醒,还是他妈拍着叫他,他才迷迷糊糊醒来。
他上车之前,给吴姗打了个电话报喜,说钱筹到了。
他爸早早就徒步去了镇上,扬子拉着他也上镇上,说他老板等他一起去喝早酒。
车行至村口,他让扬子停下车。
村口立着一块石碑,这是为修乡村公路的捐款人立的一个功德榜,他的名字醒目地刻在上排。刘鑫用手抚去上面的尘土,感慨万千。你为乡村们做了一点点,乡村们都会记得你,甚至让子子孙孙都记得你。你所有的善行都是有痕的,即使无痕,老天也是有眼的。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村中学,这里曾经陪伴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他怯生生地走了进去。书声琅琅,声声入耳。他不想打扰老师和孩子们,只在后门边的缝隙里,瞟了一眼,课桌的腿上还留有“鑫荣”两字,那么清晰。这应该是好几年前,他无偿送给他们的课桌。
说起“鑫荣”,那还是他刘鑫开的家具厂的名字。当时朱一彤撤资,留下个烂摊子,刘鑫收拾时,就下决心,重振旗鼓,把家具厂办得红红火火,成为我刘鑫的荣光。于是,他率先做了个“鑫荣家具厂”的牌匾。昨天见胡斌时,大多已焕然一新,唯独这块“鑫荣”的牌子,胡斌给保留下来了,或许是胡斌今日发迹了,为了感激刘鑫这个吃水不忘的挖井人,或许是给刘鑫留一个念想。
反正,刘鑫觉得胡斌靠谱,够哥们义气。
胡斌真会挑地,过个早,把刘鑫约到河边。这里实际上是长江的支流,正好穿过镇上。关键是,他俩小时候常来的地,在这条河里,戏水、掏鳝鱼。不知道胡斌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里,天朗气清,视野开阔。
“哥,还记得这里吧?”
胡斌手一划拉面前的河流,波光潋滟。
“哥,小时候,我们玩得多欢。可是,现在,天各一方。”
刘鑫坐了下来,想着胡斌还对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恋恋不舍,也颇有感触。
桌上小火锅,炖的牛肉咕噜冒泡,沁香扑鼻。
“哥,嫂子呢,咋没回来?你这次回来,是有事吧?”
“斌子,我在吉尔吉斯也办了个家具厂。”
“还叫鑫荣吗?”
“大概是吧。”
刘鑫犹豫一会,道出实情。
“本来是回来专门找你的。我知道你现在今非昔比了,做大了,肯定有钱了嘛。”
“哥,哥,你别看我现在摊子铺得大,其实我……我手头也蛮紧的。大伯没跟你说吗?”
“你看,你看……”
胡斌迟疑片刻,陡然豁了出去似的。
“哥,你要多少?”
刘鑫端起酒杯,反客为主。
“斌子,我们喝一杯。”
“哥,这样,正好有一个市里来的大老板,要兼并我的养猪场。我真有点舍不得,猪场效益好得很。既然你来了,就算是帮我拍板了,卖啦!”
刘鑫呵呵笑了。
“这才像我兄弟嘛。”
“如果还不够的话,我用厂子跟你抵押贷款。”
就冲胡斌这席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非常感动。他其实只是想试一试胡斌,看一看这些年过去了,他们兄弟的情分还有多少。没有想到,胡斌这个生意人,并非人们眼中的非奸那诈。他还是那样纯朴,或许就是这里的水土,滋养了他这样的人。
“斌子,我刚才诓你的,你还当真了。我钱早已筹到了,你不用费心了。”
“哥,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哪能不知道。”
刘鑫回吉尔吉斯后,还真是收到胡斌的一张一百二十万的汇票。他想胡斌还是把他的养猪场卖掉了。这都是后话。
“哥,你还记得那个朱一彤小人吗?”
这个人,刘鑫早就把他从记忆里抹去了,再怎么恨、怎么嫌弃,时间一长,也渐渐的释怀了。
“他怎么了?”
“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年,他和他媳妇合伙坑了你。谁还理睬这种人,村里的人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们两口子。他们在村里呆不下去,又去城里打零工。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打工的命,还妄想当什么老板。后来,在一建筑工地,朱一彤摔了下来,现在瘫痪在家里。”
“哦。”
刘鑫听到这些,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
“一个人心术不正,怎么会有好下场。”
“斌子,不说他了。”
“哥,喝酒、喝酒。尝一下,牛肉烧土豆,是不是有家乡的味道?”
刘鑫尝了块牛肉,油油的、辣辣的,还真有小时候谗嘴,刘鑫妈在家里做出的味道。
那次谈转让,刘鑫把他请到家里,刘鑫妈做的就是这个菜。刘鑫之所以还记得,因为那一次刘鑫妈还没把牛肉炖烂,刘鑫就端上桌,两个年轻人闻到那剌鼻的香味,就急不可耐伸进筷子,结果怎么也嚼不烂,硌牙齿。胡斌还闹出笑话,一块牛肉塞进牙齿缝,他把口张得大大的,河马似的,伸进手去揪,最后还是刘鑫妈用缝衣服的针帮他挑出的。
胡斌问:“硌牙不?”
刘鑫想到这个,情不自禁地笑了,亏得胡斌用心啦。
“还行。”
“哥,今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你去忙你的。我想单独去你嫂子家,看一看她爸妈。”
“那晚上,我们还是在老字号大兴酒楼,喝他个天昏地暗,一醉方休。”
胡斌又喊来坐在车里听音乐的扬子,跟他耳语几句。
车行至一菜市场,停下。
“鑫哥,你等哈。”
扬子下车,直奔一肉铺,跟老板聊了几句,老板扛着半边猪,踉踉跄跄向汽车走来,把猪肉扔进后背箱。
扬子坐上车,扭过头。
“鑫哥,这是胡总吩咐的,孝敬嫂子她爸妈的。”
“斌子也是的,我不会买吗?”
“那是胡总的心意。”
吴姗家,跟刘鑫家一样,也是两间破旧的平房,和隔壁三家的小洋楼相比显得格外寒酸,仿佛人家的堆放杂物,甚或是一个牛圈似的。刘鑫再一次被戳中心里那块柔软的地方,酸酸的,难受。那些没有考取大学,留在家乡守着一亩三分地的都盖起了小楼,而像吴姗那样考取大学,还有他,为了心中的梦想,远离故土,远走他乡,到头来,还不如他们这些人呢。我们这些人,在外努力打拼不说,尚不能陪伴于父母左右,我们最终得到什么。刘鑫感触颇深,他将前往吉尔吉斯的急迫心情,似乎有点动摇,要不是吴姗还呆在那里,他兴许一跺脚,就不走了。
明年无论如何都要跟他们把小洋楼盖起来,自己不在这里,等会儿回镇上就拜托胡斌。刘鑫再也不能冷落两边的父母的心,没看见倒也还没什么,既然现在见到了,再不去做,他就是忘恩负义,是不孝。他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吴姗妈坐在门前洗衣服,她爸坐在轮椅上。
“妈,爸。”
还在吴姗很小的时候,她爸得了一种怪病,落下了残疾。她们的全家全靠她妈一个人苦撑着,还有乡里微薄的救济。后来吴姗跟了刘鑫,刘鑫每年都汇一大笔钱给她爸妈,现在她爸妈生活算是有了依靠,有了保障,至少比以前,滋润多了。
“哦,刘鑫回来了,姗姗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吴姗妈瞅见刘鑫,一激动,一慌神,把个脸盆都踢翻了。
“我回来有点事,顺便来看一看爸妈。”
“鑫哥,搭把手。”
刘鑫过去和扬子抬起半边猪搁在桌上。
扬子很会来事,对吴姗妈说:“这是我哥,跟您买的,过年的。”
吴姗妈笑了,眉开眼笑,眼中泪花闪烁。她对刘鑫这个女婿是称心如意的,吴姗读书时他资助过,他还当过兵,人品好,模样也正。她瞅着刘鑫,心里就是高兴,正应了大家的一句口头禅,丈母娘瞅女婿,越瞅越欢喜。
刘鑫拿出包里一大摞现金。
“妈,这是吴姗和我,孝敬您那们过年的。吴姗也很想您,过段时间就回来看您。”
刘鑫没敢告诉吴姗爸妈,她现在远在吉尔吉斯,他怕他们担心。他当然也不知道,吴姗有没有时间回到这里,他只不过是想宽老人的心。
“好,好。你弄这么多肉来,我跟吴姗爸也吃不完,等我腌好了,再跟你们寄过去。”
在乌鲁木齐时,他们是收到过吴姗妈寄来的腊肉、腊肠,吴姗还忒喜欢吃。但她妈再寄去的话,他们已不在那里,还得退回来。可刘鑫一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糊弄她妈。
“妈,吴姗有了……不能吃腊菜了。”
“真的?那就好,好。”
说出口,刘鑫就后悔了,扯了个谎,还不知道要用多少个谎才能圆回来。要是他自己爸妈知道,还不得跟吴姗电话打爆。
“刘鑫,你先坐会。”
吴姗妈进厨房拿了把刀,从半边猪上卸下一块,准备做饭招待刘鑫。
刘鑫忙劝道:“妈,您不用忙活了,我不在这里吃。”
扬子帮腔:“是的,我老板请了鑫哥的。”
吴姗妈左右为难,杵在那。
刘鑫匆匆离开,他不想呆得时间过长,烦扰他们家平静的生活。
胡斌在大兴订的是晚餐,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去看望一下朱一彤?毕竟他们在一起合伙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虽然生意没了,情义没了,但人家瘫在家里,作为同一个镇上人,买点东西,哪怕是送点钱,从礼性上讲也说得过去。可转念一想,你去,要是人家以为你是来炫耀的,故意来看笑话的,那还不冤死。
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算了。
他掏出五百块钱,给扬子,说有时间送给朱一彤,他的一点心意,从此就和这个人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