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阙目光落在纸上,眨了下眼睛。
其上已经晕染了一堆的墨,像座山似的。
……“啪”时意纸张倾翻,不好意思地遮住了自己的糗。
“先生要我说吗?”
他点头。
众人本就不服,闻声顺直了耳,待揪其错处,发作一通。
时意起身朝众人略施一礼,方端坐言道:“举个例子,一地儿闹饥荒,众人难饱腹,逃荒他城乞讨,城未接纳,城楼一守门军妇为夫送餐,遥见墙下倚一白发老叟,饥饿发昏,心有不忍丟下馒头,老叟忙不急捡吃,馒头刚咬上一口,一群饥饿如狼的荒民眼红发疯似地扑来,推攘疯抢,到众人散去,老人已遭踩踏,卒。”
“……”
故事讲的干脆利落,又直达其意。
似乎也没什么错处可揪。
“不当的善意,不亚于递了一把杀人的刀。”
故事也不过其中一面,这当中的百面千面岂是只言片语能说尽的?
历史上介子割肉救主反被活生生烧死,晋文公的行为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这世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太多,很多时候当意识到,就已经迟了。
人群中,五公主没按耐住像是故意挑衅似的“那么恶能通善又何解?”
时意沉吟片刻“恶能通善……若是一个人能将他人前因生到己身之恶果终结掉,那么他已是一个了不得的人了。
若能化恶为善,实属不易,化众恶为善,不异于通过世上最浓最苦的试炼,是要极慧极善之人。”
浮世喧嚷,浊尘蔽目。
人若不能克己行事,持清定之心,势必早晚都会成为盲心人。
只是有些人还在不痛不痒,有些人已经领悟其身。
沈阙道:“道理从实践得来,若是规避不得,如今所讲,是让你们此后可以做出不悔的抉择。”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一尾小果海棠的花瓣从支开的窗子上轻缓地飘落,沾在修长如玉的指间。
沈阙持书未觉。
时意伸手捻过来,中途没掌好力度,扯着了他的手,冷白的肌肤戳红了一片。
沈阙似乎一怔,疑惑探来。
她把海棠悄悄扬给他看,笑道:“它们似乎都很依赖先生。”
空气带了些微淡的清香。
……
细数时代变革,王朝更替,相比其他王朝,一朝之师的影响,这里皇子间的争斗,在今后已经少了太多独断与杀戮。
纵观历史长河,精神的影响一直都在,只是少了诸多践行之人。
以至于让有决策之人觉得遥远,触摸不及…乃至不切实际,陷入舒适,浮华,争权的利益中持续消沉夺利。
沈阙的出现无疑让一些品质在这个朝代得以实际延续。
尺无为赴京获封水部员外郎。
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
沈阙去往政事堂,时意不便,每每溜来了左厢工部水司。
相比其他部,工部的冬官下辖着一群纯搞事的手艺人。
若喜爱这圈子,也算一方净土。
不喜欢的,则就难免抱怨,觉得没前途。
它是六部中最没地位的,其他部门打交道的是人,钱,它要不土木要不山水田。
时意第一次来这里,尺无为就一头扎在堆砌了满墙高案的公文案籍中,旁若无人地恶补。
屁事不理。
苦了两个水部主事干活嘀咕。
能把下属逼成这样的,想来也不是头回儿。
对此两个主事的心思是:瞧着帝师一手引荐,定是有些才的,起初尊着捧着,慢慢觉出味儿了,他们这空降的上司,原就是个偷懒耍滑的。
人人道是新官上任添把薪,郎中交代的,说白了还算小事杂事,理儿说不难,他一样不干不说,成天还在眼皮子底下温他的书耍他的滑。
想是输了理儿脾气好,要不渐渐的,主事怎就壮了胆?
时意背靠大树,走哪都方便,两位主事甚客气。
赴任的尺大人却爱搭不理,瞧着温书沉浸,实则秉承一副管他毛事的心理。
两位主事只得在旁干跺脚,深怕误了帝师的召。
到时意唤了声“尺大人”,他方抬头跟才发现似的。
装的还挺像。
态度来了个大弯,热情地起来迎,办公辟出一茶室,俩人入内叙话。
时意先不废话,抬袖递物道:“先生已为大人物好了宅,护院杂役仆从物事已置办,剩下的如需再另填,这是钥匙。”
镂空圆腹的铜香炉飘出了一丝提神的香,尺无为翻了瓷杯提来热水,给时意亲布了一道茶。
这些都可以宫人来,古代文人偶尔讲个趣。
“有劳时意。”
尺无为有不尊世俗的野性,潇洒无拘是入了骨的。
当下藏进这一身的墨绿官袍里,多少显得束了些。
这样的人少年时期原是易入歧途的,他下山历经磨难修身定性铸就了当下最好的自己。
此前觉得尺无为随性惯了,初来宫廷会不适,然而这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不敢,时意此番并不预多叨扰大人做事。”
尺无为挑眉。
时意道“大人幸苦营造不通官场交际,想是不愿浪费时日干些无用之事。”
尺无为笑,此前经霜日晒的,面上有些粗糙还未养过来,气度倒是清自华。
“你这个小机灵。”遂抬手抚了抚光洁的下巴,轻蹙眉应是想起什么肉疼的事。
一人升迁,帝师举荐,官场交际来贺,免不得你来我往的絮叨,确是啰嗦又繁琐。
尺无为这一通骚操作,一个两个认为他不识趣,不通官场,传开去,便不会有人再过来搭讪问候了。
“倒没瞒住你。”
时意声音是压低了的“可就苦了主事,你这样地整人家,就不地道了。”
故意对人营造他脾气好,陷入官大一级又不敢真干掉的矛盾中。
不然以他的手段镇压这两个小菜玩儿似的。
时意敢说这两位之后定是要向那水部郎中告状的。
尺无为自就与那上司有了牵扯,遥遥想来是不是先瞧了他个不顺眼?好一通鄙夷训斥。
又发现他的真才欣赏之?倒再发现他的真性情…
咂摸出初来被耍了一道,再一通磨合,日久深情那个啥的……
……想想俩人应是交了心的,他们算是彼此提携的一对,一路走来相互扶持。
后来却疏远了。
这是尺无为唯一玩过火的,乃至成了他这一生的撼事。
这些都像极了沈阙说的因果。
尺无为龇了下阴恻恻的大白牙“俗世烦扰,若没点趣事,可怎么好。”
时意默了默到底是没说出那句“但愿你不后悔才好。”
尺无为是擅察之人,智慧与沈阙相近。
唯一一点,说了便察觉,定究个底。
不说?整你。
“虞郎中。”
说来也巧,俩人出来正好撞见了人。
浅绯官袍,赐配银鱼袋,纤瘦玉芝,眉眼细长的年轻君子。
看面相是瞧不出来生了个执拗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时意拜别当下,场子留给了尺无为。
当下防汛抗洪观测水势还停歇在李冰的“竭不至足,盛不没肩。”的石人无刻画水则中。
尺无为的到来,将由石人演变为刻画水则。
江河湖泊得以普遍设立水则,刻在岩壁上,共十则,两则之间相距一尺,水位达到六则满足灌溉。
超过六则,内江水量从堰闸开口和人字堰溢洪道排到外江。
白鹭碑“刻石记事”应运而生。
给后世留下了江水枯洪的主要参照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