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阙盘膝调息,苍白的病容亦渐好转,再睁开眼,她手撑下巴坐卧依偎在榻边瞌睡打盹。
浑不觉中,手掌的草木青汁糊的满脸都是。
浅眠动则清醒,沈阙从袖掏出一物搁下,起身行至洞口,修长的手指挑开风中悬垂的独枝。
时意醒来,身边空落,独留一方雪白绢帕,遂拾起奔向洞外。
那人似与山涧相融,长袍衣摆拂过绿草如茵的山野,行走于树下,月桂花盛,醇香如旧。
似有所感,借风轻颤枝头,金粒的花仔飘飘洒洒落其肩发,得短暂栖息,尽数从衣袍坠地。
脚边小溪清浅,潺潺流过,沈阙停下,俯身掬水。
时意疾步上前,竟是半分也不想屈了他“大人,溪水含沙略涩,您若不太渴……”
他置手入水,未有饮喝的迹象,遂又识趣闭了嘴。
倒是对方低头缓缓清洗,不忘截问“桑叶所掬之水清冽,不似溪流。”
时意道“那时露珠还未尽散,从月桂枝头聚的。”
沈阙怔忡,起身探向月桂林,
树木挺拔有序,少有弯曲,高均有一丈多。
又探回身姿瞧来少年扮相瘦弱可欺,身高绝无优势之人“摔了么?”
时意摇头“不曾。”
“腿不发酸了?”
“人在极限,总能超常发挥的。”况且爬树对她来说实在不算难事。
沈阙却道“人在极限,没那么讲究。”
时意“你须得。”
“我是不讲究,但要给你最好的礼遇,这是我想做就做了的。”
……
时意稍一醒神“就像明彰虽鲁莽,对您侍奉甚细,我同为下属,大用不才,小用自不能废。”
说的此处,洞口异响,先才被提的,一个箭步飞掠沈阙近前,伏地抱腿开始了他痛哭流涕的忏悔……
时意:……男孩子的崩溃总这么猝不及防。
“先生,明彰知错了,明彰不犯了,幸得先生好好的……”现场先表一百忠心。
“先生如何?”
明若抱剑守洞口,日光淘金,少年的脸隐匿若现,暗含忧思。
“受伤,溢血。”她如实答。
明彰听闻,当即涕泪横流的更大声了。
时意:……
沈阙提他起身,淡言“没你的事,止声,吵。”
明彰滋溜一声,即止,袖当帕子抹抹,隐有抽泣,憋红了脸愣是没敢再发。
好本事。
三人岩洞原路折返,守在上头的乾安重新开启吊下绳结拉几人上去。
石台关合,石桌石凳稳如一体,机关设有两处,暗合八卦阴阳方位互启。
他们掉下后,明彰摸索机关启动不得,懊丧着急,只得原地等候明若乾安返回。
几人再度折返,不明者,觉反复,历来“三顾”是个好典故。
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耐心诚意,沈大人是打算给足了他。
不然,时意总觉,纵他尺无为躲到哪个山角旮旯里,沈阙总有法子将其揪出,如山下识其伪装,看破不说破,合着对方心思来。
这日,几人过谷而上,山道渐显陡峭,昨日明若探回,幽珉山尺无为居处“仙人洞”,位西峰北侧山弯石洞中,未见人,里头存放大量雕刻,书籍名典。
通往之地异常险峻,谓之“舍身道”。
道窄如铡,宽不盈尺,下为万丈深崖,性命只在倏忽之间。
听起来是有一股任人征服的冲劲,真一脚踏上,那滋味飘的能连呼亲妈。
就跟少时你没接触毒品,毛头小子总觉牛性吹大,凭自己能力沾了,分分钟戒掉的事儿,但毒品之所以毒品,它就是有把人从高级动物打回畜生道的能力。
时意原随沈阙行走,中途忧虑自己一激动,脱带了病体的帝师一起下去,识趣地返往明若身边,捂紧其臂。
紧张处,难免给木讷的脸上掐出了道裂痕,又担着让他丢下的风险,不过少年实诚,到底忍住了有悖道德的冲突。
终于,尺无为现身,遥望渡崖者顺着曲径涌幽,拾阶而上,似于仙人洞前等候多时。
揭去遮掩,显露真身,长袖青衫张扬飞舞,眉宇间有着不为尘世所缚的逍遥自在,也有笑看人生峰高处,唯有磨难多正果的入世通透。
近了,朝沈阙拱手施礼“大人,介候许久。”
信你个鬼。
沈阙还施一礼“是阙慢了。”
……这些大佬一比一的能装。
尺无为展袖引进洞前延伸崖道外的一块天然石台。
时意瞧着一模一样的石凳和石桌,兜着万丈崖下的风难免心有余悸。
这……万一不小心惹了他,不会启动把人掀下去吧。
大佬交手总要对弈一番。
二人风和日丽处,你来我往的指挥棋子厮杀决伐。
观者亦渐沉入,从朝日初升到斜阳偏西,除去涌动在棋子间的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持子落子及衣料的摩擦声,再屁大点的响动就没了。
时意不觉揉腹,胆子一说,其他没得比,肚胆子倒是大的很,至少大佬的肚皮都没敢嚷嚷,而她的早已咕咕抗议。
简直饿昏了头。
白子再次压境,黑子虽困可解,尺无为并未再续,丢了棋子,这一局算是结了。
以棋论天下而不论输赢。
尺无为道“沈兄耐心,介已心中有数,但……介何以下山?”
沈阙道“阙未通考验?”
“不曾。”
“那是尺兄以整修良田为引,阙来的迟了。”
尺无为笑“沈阙啊沈阙,你真是……”他酝了酝,深思道“不论天妒人妒,既受过天怒人怨,又受命于天,庇护于人,当今天下已没有几人在你面前不自愧了。”
“尺兄虚夸了。”
尺无为聆听山风过境,静了静道“介自幼随师修行,众弟子中自认脱颖出类,师傅说,山中修行为顺,下山修行可逆,他说,无为到山下去吧。
介这一去,身份几经巧变,儒士,医者,乞丐,历练经年,山上论英雄,山下沦狗熊。
从起初的意气风发,到颓废丧家,踩过坑,趟过脏,吃过苦,发过奋,捂其道,禅人世,归来抚旅尘,修心甚慧,不至于大彻大悟,倒也小有堪破。”
而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是他为乞的缘由
“沈兄,心怀苍生为天下所驱,介,愿为其所驱。”
许是尺无为山下历练,身份几经变化,故对其上刻同沈阙论及天下,下时便能流畅自然地进洞抓出一把蕨菜入炊焯水的举止,倒也没那么惊下巴。
架子说上就上,包袱说丢就丢。
焯过水的蕨菜,拌以细盐清香滑润,黄灿灿的枇杷果酸甜味足。
时意多吃了几个,偏惹得对方投来目光。
“小兄弟,想来瞧上了我这处的果。”
她咬果见核,尺无为亲自投递。
时意恭敬接过“多谢仙人,此间果实山泉灌溉,是山下不能比的。”
“小小年纪便观微敏思,聪慧可爱,秀美蕴灵,不容易,若留在我身边……”尺无为意味不明地笑笑。
“当是好好地将养你。”
这突来的不适言语令在场无不耳根一硬。
妈的,这是调戏了。
还他妈调戏的别人眼中的男人!!
“砰!”明彰野果咕噜噜滚地……
明若夹野菜的竹筷莫名打了个摽。
乾安吃蕨菜嚼着嚼着不动了,几乎刷地一下抬头,那眼神别提多损了,就怕错过眼前这场好戏。
沈阙则将目光投向时意。
只见她面焕红润,垂眸抿唇,俨然一脸被击中心事,又不好意思完全表露的兴奋娇羞。
“……”
她感动几经泣声“时意蹉跎半生,竟真找到了志同道合又合称心意之人了,只是…只是…”
她扭捏,偷瞟了尺无为一眼,一副多年愁苦自卑不得解的忧虑“时意长至今实二十好几,奈何外貌形如稚子,腹下生就短小不育,可…时意胸膛里生来一颗雄雄男儿心!…故而,若仙人让时意做那上者,持粗棍替之,那自然是好的!”
空气一下子抑住。
这要是个男人都会梗在心头。
沈阙抬手轻揉了揉眉心。
明若干脆放下筷子。
“噗!”侍郎嚼的一口野菜,尽数喂给了明彰的脸,顿时糊满青渣。
明彰瞪着双眼,表着他的惊恐万状。
尺无为憋了半天,摇了摇头“此等恩宠,尺某当是消受不起,小兄弟还是另觅他人吧。”
时意微施一礼,叹道“虽有遗憾,但时意不做那勉强之人。”
尺无为向沈阙悠悠道“大人好眼光,介本是下山前,将收心敛性前的肆意一回,倒是败给了您不知哪里挖来的机灵鬼口中,论脸皮厚度,介,汗颜了。”
时意:……输了还不忘损我。
沈阙:“嘴皮子功夫,尺兄知束心,时意亦要学束言。”
她低头惭愧“时意知了。”
几人结伴下山。
“仙人您的书不带了?”
”不了。”
“世间事总要留得余地和惊喜,就给有缘人吧。”
这是一段相当悠闲顺遂的日子,清澈的水流育着草木从生的林地,车马从容自在地徐徐返往上京途中。
拉载着这一批注定影响大缙运势的人物,给后世留下的是侵入了泛黄岁月的流传。
一切无常的变幻里,惟愿再尽力活得绚丽些,活出最好的样子,所见皆良善,所行化坦途,所遇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