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考试,周遭总会有人贩卖似是而非的答卷。
当初街上出来这些流言,苏大人也是知晓的,每年都有这种事,起初他还真担心过一阵子,毕竟荆州乡试若是出现任何问题,他这个知州是脱不了干系的,接连几年抓了不少人,结果却都是那些书铺搞出来的噱头。
这种事是禁不住的,哪怕他严明禁止,这些年来也是层出不穷。
后来苏大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
吉州之乱那年他刚入仕,当年真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他虽在偏远县城做县令,却仍能感受到当时的血雨腥风,凡是跟梁王沾上边的尽数都被皇上下令斩首。
没想到二十年后,荆州竟沾上这种事,思及当年的情状,苏大人两股战战,恨不得将背后之人千刀万剐!
事情已经闹大,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递折子,以期皇上能看在他这些年兢兢业业为老百姓谋福祉的份上,饶他一命。
堂前,方铮并未开口,他垂眸,似乎在思索。
等了半晌,苏大人有些不耐烦,“若是无话可说,便快些离开。”
他以为方铮不过是想在他跟前露个脸。
到底是年轻人,还是急功近利了点。
“大人可是将此事上报朝廷了?”方铮先开口问。
苏大人眉头跳了跳,他不悦地开口:“大胆!此事也是你能探听的?”
不过一个小小书生,被人夸几句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若说苏大人在方铮开口之前对他还有几分爱才之心,这番他对方铮就只剩下鄙薄了。
“来人,将他拖出去。”苏大人耐性已经用尽,他吩咐衙役。
“大人,若是已经上报,可还能追回?”不理会苏大人的厌烦,方铮继续说:“此事跟梁王并无干系,而是有心之人故意引出混乱罢了。”
啪嗒——
苏大人手上的笔落在地上,溅起几滴墨汁在皂靴上,苏大人顾不得理会,他禁不住站起身,“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问这话时,苏大人再看方铮时,面上就带上了审视。
以苏大人看,若方铮不是知晓内情,凭他的本事,是不可能如此笃定,苏大人半眯着眼睛看方铮,而后吩咐堂内的衙役,“将人抓起来。”
立马有两个衙役上前,两人扣住方铮的胳膊,一人朝方铮小腿狠狠一踢,方铮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噗通一声跪地。
他微微转头,正迎上昨日才见的那领头衙役恶意的笑脸。
“苏大人若不想破案,大可将在下压入大牢。”方铮也沉了脸,他冷声说。
这么多年来,还少有人在他跟前这般自持本事,尤其还是这么个刚过弱冠的瘦弱书生,苏大人怒极反笑,他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往方铮走来。
“你的意思是本官若想破案,非得你帮忙?”苏大人这才仔细打量方铮,这一看,心里暗惊。
倒是个偏偏好儿郎。
只是可惜了。
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眼高手低的。
“是。”方铮竟肯定地应道。
“大言不惭!”苏大人冷笑,已经没耐性再跟方铮说话,他只当方铮只个为博个露脸机会的大胆书生。
“带下去。”苏大人挥手,不欲多说话。
“此事本不是大事,若大人已将折子递上去,皇上必然会震怒。当年吉州之乱迁出数十位反贼,吉州旁边的青州,江州知州都因大意连失两州,后来查实,这两州知州皆忽因忽略了蛛丝马迹而让梁王得逞,如今此事发生在荆州,今次看上去只是牵扯到几个书生,可谁又能肯定此事跟大人无关?”方铮被人攥着肩膀提了起来,又拖着朝外走,昨日那领头衙役指甲用力刺进方铮的胳膊。
方铮眼底痛意一闪而过,他仍旧固执地回头看着苏大人。
“站住!”苏大人声音发紧,他拳头握紧,又快速松开,待两个衙役压着方铮停下脚步时,他呼哧一口气,镇定下来。
“你真有法子查出幕后主使?”苏大人来到方铮面前,盯着方铮。
“有。”方铮说。
“那你可知晓,那书铺的掌柜的早跑了,如今送入牢里的除了买书的那几十个书生,便只有书铺的伙计,那些伙计并不晓得掌柜的这些书是从何而来。”苏大人又紧追着问。
哪怕无人告知,方铮也知晓那掌柜的定然早跑了。
“你可敢写下契约,定会查出幕后之人,否则你将会与那些书生一起被送往京都。”苏大人身上威压甚重,这话是在问,却不容方铮反驳。
这就强人所难了。
似是看出了苏大人的心思,方铮嘴角勾起,轻嘲道:“在下与此事无干,便是被送往京都又如何?”
苏大人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好在他已经年纪大了,脸皮不嫩,也看不出不自在来。
几句话的交锋,苏大人已然知晓方铮是个软硬不吃的,他忽然就变了脸,不再如方才一般紧绷着脸皮,而是重重叹口气,再不遮掩心底的焦虑,不过开口之前,他还是朝两个衙役摆手,“放开他。”
顿了顿,又跟大堂内的衙役说:“你们都出去。”
那领头衙役心有些慌,他不安地瞄着方铮,朝苏大人张张嘴,想说方铮的不是,可从昨日到方才,他竟找不出方铮能够让他诟病的地方。
轻飘飘扫了一眼对方,方铮便收税视线。
这人不足以让方铮费心神。
待府衙大堂内只剩下方铮跟苏大人时,苏大人身子都佝偻下来,他重新坐到案桌后,指着一旁的凳子,“坐吧。”
方铮作揖,却并没坐下。
“敢问大人是如何知晓书铺之事?”方铮直问。
“本官收到有人递上来的信。”苏大人在桌角挑拣一番,便找出告密信,随手朝方铮面前仍过去。
捡起信纸,方铮看了一眼。
上头的字潦草无章法,只一行,字里行间看不出写信之人的心思。
“原本本官也只是犹疑,便派人去查探,岂料,还没来得及查清,这事已经传到有心之人耳中。”苏大人想私下查清楚都不行了,他只能先一步上报朝廷,这总比被人告发要好些。
“大人此时可还能将折子追回?”方铮问。
“为何要追回?”
方铮三番四次提到折子,苏大人先是疑惑,随即眼睛陡然睁大,他快步朝门口走,一边大声吩咐,“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去将童护卫追回来。”
外头有人应声,急步离开。
苏大人回到大堂,他没有开口,而是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在大堂内踱步,时不时朝门口望去,恨不得即刻就能将人追回来。
走了好几圈,这才注意到方铮,他来到方铮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酝酿了片刻,才感叹道:“你很好。”
“大人谬赞,大人是当局者迷,若论行事,小生万万及不上。”苏大人不复之前的冷厉,方铮也顺势放低了姿态。
这话苏大人爱听,他哈哈一笑。
方铮说的不错,他只是太着急,失了分寸。
随即眼神一凝,又唤了衙役过来。
“去,将江主簿给我带过来!”
往上递折子之事还是江主簿提议的,当时他急的跟热锅上蚂蚁似的,脑子一片混沌,又听了主簿的解释,便决定送折子。
直到此时,苏大人才意识到,方铮这番真的是来帮他的。
若不是方铮提及,他将折子递上去后,陛下定然会大怒,到时他这个知州怕是就做到头了。
而若按方铮所言,此事跟梁王无干,若他查清了原委,便是此事传到了京都,届时他再递折子,将前因后果俱都写清楚,哪怕得不到陛下的夸赞,他也不会惹怒陛下。
事情没调查清楚便上折子,陛下只会看出他的无能,若是事后再送,此事又跟反贼无干,陛下便是发怒,那也是背后之人倒霉,而他则成了有功之臣。
孰能为之孰不能为之,一目了然。
此时,苏大人再看方铮眼睛就带着亮,他笑道:“怪不得我家那臭小子总夸赞你,看来他还是有几分看人的本事。”
话里没带上‘本官’两个字,拉近了他跟方铮的距离。
方铮但笑不语。
苏大人笑容又一顿,他还是好奇,“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与高密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买书的名单,苏大人只让人照着名单抓人,也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晓内情,方铮却笃定此事跟反贼并无干系。
苏大人虽不再怀疑方铮,却仍旧是不放心。
“不瞒大人,那书小生看过。”方铮说道。
“你看过?”名单上可没有方铮,苏大人随即了然,“你是借了旁人的书看?”
看来这方铮也想着投机取巧,能提前得知考题。
方铮接下来的话却让苏大人听的一怔。
“大人多虑,是小生的一个同乡买了书,他本是好心给小生看过一眼。”方铮解释,而后又说:“小生并不信,便让同乡烧了书,这些拿乡试做噱头的书并不值得一看,小生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昨日,出了贡院的路上,有一小队衙役过来抓小生跟同乡,小生回去想了半宿,才想出前因后果来。”
至于他当时便看出来书有问题的话方铮自然是不会提的。
“原来如此。”苏大人点头,不知信没信。
到底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自然知晓有些话要说七分留三分,不过他也不在意,不管方铮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要能帮他抓住幕后之人,他愿意成全方铮。
两人各怀心思,却也交谈甚欢。
不得不说,方铮的冷静还是很能感染人的,原本后背都湿透的苏大人在听了方铮的一番话后,竟觉得浑身轻松,心思都清明许多。
“若依你所言,此事幕后之人意不在对付本官,那他绕这么一大圈子,到底所图为何?”在方铮来之前,苏大人除了担心害怕外,心里还有一个猜测,那便是有人要拉他下来,而方铮如此笃定,苏大人暂且信了他的话,觉得此事跟他无干,那背后之人到底意欲何为?
方铮沉思片刻,摇头,“大人恕罪,小生实在不知。”
苏大人摸着胡子,并不生气。
若是方铮什么都知晓,他才要警惕。
思及此,苏大人再次打量了一番方铮,而后暗自感叹,这书生虽有几分傲气跟自得,却不失为一个有本事的人,若他儿子有方铮一半的心思,他也不用这么愁了。
“不知方公子是如何跟犬子相识的?”从方铮这里打探不到更多,苏大人索性聊天似的开口问。
方铮便将当日跟苏公子相识的这事大略跟苏大人说了一遍。
苏大人心思一动,而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那商公子可曾为难与你?”
苏大人不似苏公子那般耿直,他跟商复早晚要对峙上,方铮便将当日与商复的话挑拣着说了些,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哪怕没亲眼所见,苏大人都能一眼看出他跟商复的不对付。
“有没有为难,小生还需要查证。”方铮神色莫名,他并没隐瞒。
冯轻被人迷晕,差点掳走之事方铮都记在心里,只要有机会,他定要将商复按的死死的。
“哎,你们到底年轻气盛了些。”苏大人对方铮跟商复之间的恩怨并不感兴趣,他更多的是关心自己的儿子。
苏大人自然是知晓商复并不是表面这般风光霁月,与世无争的,他之所以还愿意让自家儿子跟商复来往,便是想要儿子多见识些不同的人,以免日后吃亏。
不过苏大人没想到的是商复心胸竟如此狭窄。
他能想到利用自己儿子对付方铮,那以往是不是也曾利用过他儿子做过其他事?
有些想法一旦在心里种下,这颗种子很快便会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若说此时苏大人对方铮是好奇跟警惕,对商复就只有鄙视了。
给足了苏大人想象的空间,等商复在苏大人心里的印象足够差,方铮这才说:“敢问大人可派人抓了铺子所有伙计?”
以商复对娘子及在贡院对他下手的的几次看,方铮知晓此人虽嫉妒他,用下作手段对付他,却并没多隐蔽,商复大约觉得方铮不过是寒门学子,哪怕有几分聪明,也是不敢跟商家对上,不能拿他商公子如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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