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这卢家历次来都是从俺北门驶出,这位领队和俺们孙都头也算有些交情,意思意思吧,一批卸个几袋,搞快点让人家进去。天色也晚了,大家伙淋一身雨,少点活,咱早歇息。”
“什么意思意思?劳资听不懂。前面的商队你也是吼着嗓门,一包一包卸下来验的,怎么到这队,就陪着笑脸给人家进,莫不是收人钱了吧?”
“这话怎么说!什么叫陪着笑脸?俺和你一起站一天了,俺收没收钱你看不见?这一天天,讲话阴阳怪气,玛德,以为你资历老,在这摆谱是吧!”
“卧槽~你什么意思!”那名贾姓皂吏环视一圈,面上有点挂不住,登时叫嚷起来。
三十来平的甬道内,巡检所三班所属的五六个皂吏、十来个壮丁,吵吵嚷嚷挤成了一团。
“姓孙的,你才进巡检所几年啊,你家主子还是白身的时候,劳资就是东宁巡检皂头,朝谁骂咧呢?不服练练?”
“玛德,练练就练练,来!”
甬道里,当头两位皂头拉起袖子,眼看着就要开干。
两人身后,南门班一名年长皂吏赶忙上前阻隔,抱拳摇揖道:“两位头,能不能给我家头儿面子,别在这打啊,这么多人看着呢,回头四爷……”
那位年长皂吏额头都下了冷汗,今夜若是在甬道里打起来,四爷知道了,明个铁定要集合站队,拿皮鞭子抽人。
东宁之繁华,维系四城门两街市。
四门中,东门和西门流量最少,南门流量最大,北门次之。南门大街、北门大街是贯城大道,不许占街,自然算不上街市,在东宁,唯西市大街最繁华,属西门巡检班。
孙都头来得晚,好地盘是分不到了,迎娶陈巡检独女前,也没少受卜都头欺负,今朝成了驸马爷,更是铆足了劲要把卜都头挤下去。
都说同行是冤家,同级是死敌,三班都头平日里就不对付,加之这两年,东宁巡检所因副巡检的位子一直没有落定,因此,连带着底下的三班皂丁,也是斗得厉害。
“头儿,重量是对的。装精米的布袋子里还有一层防潮的油纸,摸不出异样,只能解开看了。是六袋一解么?”
“三袋一解!姓孙的,今个先记着,回头再找你练练。”
“来呀~谁还怕你不成!没胆子动手就少唧歪,就踏玛有张嘴的本事。”
孙皂头也是东宁北郊孙氏一族出身,在孙家,原是护院教习,他习武二十年,一身腱子肉,三两个大汉都近不了身。
心中胆怯的贾皂头瞟了一眼孙皂头身上的块儿,冷冷嘁了一声,旋即,他指着身后一名精瘦身材的皂吏,发起了无名火,嚷道:
“还踏玛愣着干嘛?你——过去!好好给好劳资验验。”
“噢~哦,好。”
“好什么好!没明白意思么,什么叫‘好好’?”
贾皂头在那人的腰间扫了一眼,示了个眼色,那名手下会意,点点头,唾了两口沫子,抽出腰刀,朝着两门“千斤衡(大秤,形若门型衣架,也叫吊门秤或城门秤)”那恶狠狠地走去。
东宁四段城墙中,北、西、南由汉人士卒把守,东段交由鞑子。头顶上,夜班的城防部队有一百七十号人,一旦事迹败露,南门这,夜班的五十多个甲士眨眼的功夫就能跃下登城马道包围这里。
东宁巡检所的皂吏八成以上是军户出身,壮丁也是久经军事化训练,平日里皂吏佩刀、壮丁执杖,遇战时一旦披上甲,就是一支标准的战斗部队。
姜澜上次进城,干了两天的短工,可听过不少东宁巡检所的故事。
人家卸甲管民,披甲杀匪,早年间辽地匪恶横行时,哪怕是一班巡检所皂丁,也敢出城剿匪,撵着数百个强子,一夜间能追六十里地。
论战斗力,比明军绝大多数领城防任务的二线部队还要强一大截。
我方没有甲胄也没有武器,前有敌兵,后有两百号久经训练、跨刀执械的衙役堵截,如若败露,今夜能活着杀出城门口的人马,能有十人之数,便是天幸。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今夜若败露,迎接姜澜等人的,便是一番血海厮杀后,孤零几人四散潜逃的漫漫逃亡路!
目中大骇间,小川连忙跨步上前,朝着贾姓皂头躬身摇手道:“官爷官爷!这是精米,不能受潮,免官差们受累,让我等来解袋口……”
“呿呿起开!商队受检人员挨中间的栅栏根那站好,卬家皂头和你们没交情。今夜不是一回事,一边站着去!”
小川被刀背抵击了一下,左右环顾一眼,见势只得往后退着。身后,八名赶骡的商队伙计低着头挪步至栅栏边,这一刻,八人的面上具已挂霜,一股凉意当即窜上背脊。
甬道里,那名精瘦皂吏大踏步上前,朝着身前垫木上的一垛精米径直而去。
运到东宁的江西万年大米共有三百袋,每袋六十斤,三十件老式扎甲不下千斤重,即使拆解进了一百五十袋精米里,也等同于一半的精米里藏了甲胄叶片。
这一百五十袋的绑绳都做了记号,卢家面子大,若是往常那般由商队自己一车搬出个两袋,由南门巡检班拆开绑绳,随意掏个几把,就能应付了事。
可今夜,貌似意外有点多。
〝噗~呲﹋〞
甬道内,一声大力刺入的破袋声陡然响起。
一袋装实的大米,比一袋沙袋还难刺入,精瘦皂吏这一刀使了不少力度,刀身直直刺入了整个刀尖,抽出时,带起一束晶莹的白米粒。
破口处,晶莹的米粒霎时倾泻而出,淡黄色的松木垫木上,登时铺上了一层雪白。
甬道内,八名商队伙计包括小川,齐齐一个顿首,恍若寒战。
甬道内积水过靴,晶莹的白米粒随着破开的洞口霎时管涌而出,垫木底下,粒粒晶莹跳入水,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不断泛起。
涟漪泛起,巨石投涧。
这一刹那间,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破开的洞口处,小小的水花在姜澜一方的眼里,却如一块砸进心间的巨石,翻腾起惊涛骇浪。
六十斤装的大袋子,转眼就泄出了一大半。
精瘦皂吏将左手从破洞里伸进,探到袋底抓了两把,旋即回过头,阴恻恻笑道:“头儿,这袋好像没啥问题。”
“没问题就抓紧验下一袋!”
“是!”
还好,这一袋是原装精米。甬道里,小川长长舒了口气。
旋即,他回望了一眼,正巧看到姜澜和裴擒虎两人站在拐角当头,正掏出通关凭证,马上轮到他二人入城验身。
这极短的一个回望,小川与姜澜两人迅速对了个眼神。
对不起,少堡主…
稳住!等我先手为令。
嗯!
待小川转回视线,待姜澜举起双臂步入人形栅栏道。
望着甬道里,那泄空了大半个袋子的精米,望着垫木上,散落一片的晶莹米粒,姜澜敛起双目,遥遥望了一眼城内方向,
瞳孔深处微微颤动。
“贾皂头,差不多得了吧,您两班是来帮忙的,还是让我们来吧。这精米很贵,一袋就是二两银,这搞一下,不是毁人家货么!”
“阿~行行,劳资就检这一批,下一批你们自己来。”
甬道内,南班年长皂吏看着满地的白米粒,面上有些不落忍,他径直走到贾皂头身前,虽是差了一级,但语气之中已经有些愠怒。
在自己地盘,还能让别人这样欺负都头和邓头的老朋友,再搞下一批,回头自家都头铁定是要发飙的。
“猴子,搞快点,再验个一袋就算了!”
“欸好!”
精瘦皂吏蹲下身,仔细翻看了一番后,旋即,似是看出了异样:“诶不对?一样的精米怎么还分不同的绑结打?”
他拎起靠里的一袋,将之重重在垫木上砘了砘,接着,他站起身,又拎出两袋绑结不同的米袋反复砘了砘,最后,这名精瘦皂吏猛地回过头,朝贾皂头喊道:
“头儿,这几袋不对!袋口位置装的精米砘实后,比别的精米要矮一截。”
“什么不对……”
糟了!
小川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精瘦皂吏刻意砘过的三袋精米,正是混入甲叶的米袋!
这短短的一个瞬间,小川瞳孔急剧收缩,背后一阵冰凉。
他下意识地撇了一眼精瘦皂吏手中的刀柄,旋即蓦地回首,看向了验身完毕,正在给背篓盖布的姜澜二人。
少堡主!?
准备动手吧,你们往西边杀出去,我和擒虎他们往东边杀出去。
人行道里,姜澜肩膀一抖,验身时游落在背阔肌上的银针袋迅速抖落至袖口。
姜澜缓缓站起身,给小川示了个肯定的眼色后,便低着头缓缓向前,神色之中,一片悲凉。
甬道里,小川噙泪转过身,迅速给左右的八名商队伙计示了个眼色。
玛德!左右是个死,淦他们!
嗯!淦他们!
出人意料的是,仅是呆滞一瞬后,八名伙计的神情之中,已不现寒霜之色。
八人点点头,左右对望了一眼,一股拼死一搏的狠辣,当即涌上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