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岭。
“少堡主,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您帮我看看,这件东西值多少钱?”
“咋啦,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玩意了?”
山腰缓坡上,后脚赶来的大壮递过一支碧绿簪子,摸着后脑勺,憨憨笑着。姜澜接过后,疑惑的面上,带着些许笑意。
古时的玉石纯净度都不高,能入眼的,都是传家宝贝,这簪子一眼便知珍贵,姜澜抬起左手衣袖搭成帘子,细细端详了起来。
身后薛岳和裴擒虎也抻起了脑袋,一左一右,往姜澜胸前细细瞧着。
“我统计财货的时候,刚巧看到这玩意。来前,辽西那边的商队有卖玉簪的,说是岫岩玉,比这大一点。”大壮伸出两根食指,比了一下。
“大凌河之战结束,锦州大军换了一批大员后,咱左屯卫都半年多没发饷了,商队报价十五两,我…我没舍得买。
这个簪子比那个小,我想着要是补发了饷银,应该够了。我想问问您,这值多少钱,我想从我今年的饷银里扣……”大壮话说到后面,有些脸红。
“咳咳…”
薛岳给凤至买过簪子,对这种品相的簪子有些了解,尽管姜澜父子在辽东边墙干了三年的零元购生意,对玉石是懂些的,仍就出声咳了几声,给姜澜打着眼色。
裴擒虎是袭兄职入军伍的,裴家作为万历年间北地的著名精铁工坊,即使落魄了,家境也还好,他奶奶也有一根这样的簪子,到了他这代,已经是传家宝了。
下山的时候,他和薛岳猜到了姜澜找不到坟头,犹自跟在后头窃笑,这会儿兴头上来,笑道:“老李啊,你这不是扣今年粮饷的事啊,明年——”
姜澜猛地回首,一记抬肘,阻断了这黑厮。
岫岩玉是国境四大名玉里,排在最末的玉石种类,可若是加上雕工,光是成本,铁定不止十五两这个数。
凌云堡位置突出,往来的几支商队,都是父亲的旧识,干的都是走私买卖。
若是从凌云堡的闸口进出,那相当于走私贩给海关卖雪茄,哪敢挣差价,不少走盐铁生意的铁头商人,还会贴钱卖。
大壮不懂玉石,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簪子,那可是四大名玉里,排名最高的于阗(和田)玉。
而且,还是碧玉!
“你喜欢这簪子?”
“嗯,挺喜欢的。”
“啊~这个,也不值什么钱﹍”
玉石有十几种,上百个子属,即使是姜澜,也不能一一识别,但,大的种类,还是能识得的。即使是透过昏黄的提灯暖光,姜澜第一眼便知道——好嘛,挑到好货了。
和田碧玉,不算雕工,六十两打底!
“这东西造册了?”
“嗯,造册了。我不太识字,好在金广孝在。”
姜澜挽起唇角,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大壮,随之将簪子递还给他。
“从我这里扣吧,就当我送给你的。”
“不行的不行的,少堡主,我……”大壮面色更红了,登时扭捏在那。
“哈哈~”见此,姜澜了然一笑。
这物件意义不一般,姜澜也不好说的太便宜,他撇撇嘴,笑了笑,说道:“唉,就十两银子的物件,算了算了,你先拿去。先记在账上,发了饷再划去便是。”
“嗯!谢谢少堡主!”
“去吧去吧,给咱那三十号堡内弟兄传令,让他们立即出发,我晚会跟上。”
“是!”大壮提着巡夜灯,一溜小跑下了山。
三人望着远去的彪硕身影,那番蹦跶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澜,趁这下山的功夫,厄把剩下的信息给你汇总完。”
“嗯。”
“厄们拟出了人员编组方案——东宁之战,参加城内作战任务的,共有三个保队、一个别部分队、一个六人数先登小队。
90名力士编为两个保队,由副保总级的李海柱、齐大勇率领;46名八力弓手加上小川几个堡内子弟,组成50人的重弓保队,由小川兼领。
另外,十二名堡内猛士中,将两名石弓手,陈霖友、左候敏拨给小川,为弓兵教习。
三十名堡内子弟单独编为一个别部,由十二位堡内猛士中,资历最老的李喜春率领。堡内分队乃为阵脚,承压阵之任。
擒虎,加上另五名猛士,冯寅、王季东、尤重七、黄德旺、王院金,编为精锐小队,承先登之任。
以上,共计一百八十号人,乃为此次夺城之战的主力。
金广孝镇压矿内逃营事件中,负了伤,厄特意安排,让他以副保总职,率领100名义勇,交由赵二哥指挥。
此次东宁作战,赵二哥的部下抽出二十名老左屯卫将士,加上一百名硬弓手,再加上金广孝那一百人,共计二百二十人数,为此次夺城之战的掩护部队,进行外围作战。
以上,共计400号人,就是厄们发动夺城之战的全部人马!”
“嗯~宝,感谢有你在。感谢有你们在。”
姜澜说着,忽地停住了脚步,身后的薛岳差点被裴擒虎顶下了山。
“来,抱抱~?”
姜澜张开了怀臂,笑容却是少有的深沉。
“哎呀,起开。”薛岳伸出手背,击了一下姜澜,“别整这副样子,你放心,要死你不会死我前面。”
姜澜呶嘴一笑,没什么尴尬不尴尬。
他知道,这不是人少的问题,这是薛岳的性子。
让他匹马没敌阵,他不言一声,让他生死相依,一起潜入敌腹,他不言片语,可让这个内仆的西北汉子展露心扉,给个生死离别前的拥抱,那是为难他了。
缓步下到了山腰围栏处,步履沉沉的三人,听到山脚下忽儿潮涌而来的高呼声,三人蓦地转过身,不一然驻足了脚步。
“杀鞑寇~”
“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听着脚下声声不绝的民众高呼,望着脚下连绵三里地的点点星火,三人神情一恍,皆是怔怔伫在了原地。
身处山腰围栏的三人,脚下的泥泞黄土刹那间变成了瓦片顶子,眼前斑驳不明的灯火,影影绰绰的人儿,猛然间,清晰起来。
许息,三人才回味过来,仍旧怔滞的面上,唯有那双波光涌动的瞳仁不住地颤动。
“旌旗招展,万民归附,人心所望,我辈怀殷。宝、三弟,这便是秀才心底,最想见到的人间光景吧。”
嘴角勾起弯弯的弧度,姜澜眼如弯月,微笑轻语。
这一刹那,眼前光影绰绰,脑海记忆翻涌。
——哥,你看见了么?这一趟,我!要带你、也要带他们回家……
因为一份执念,姜澜带着五十名堡内子弟潜入了这里,原本他没想过要整出这番声势,甚至一个时辰前,他心底里,都还冒出过随时跑路的心思。
可今夜,望着山脚下,一列列欢呼激昂、眼含热泪的民众,从这一刻开始,姜澜心里再也不会冒出什么“随时跑路”的心思。
回家!
回家!!
回家!!!
——这是万千民众依依泪望的祈望,亦是由姜澜等人卷起的惊涛骇浪中,遗拾到的南望遗珠。
这一刻,八千号人的生命与希望,与自己等人牢牢地绑定在一起,管它前方是绝谷深潭,还是百丈高墙,唯有加足马力,轰然撞之!
为有牺牲多壮志,莫教诸君视等闲!
即使是身处敌腹又如何?
来了,就是告诉诸位,先辈的热血从未被遗忘,今时今日,劳资带着五十号人,也要将你这后金腹地,搅个天翻地覆!
死?
不怕!
死在哪,便前进到哪!
——
东宁城,南门大街。
“巡检所全体都有!﹍今夜路边的民居全部征用,待会分批入屋休息。切记一点,莫要拿人家百姓东西,少了一针一线,杖责四十棍起。
从此刻开始,未得令,任何人不得离队,你们就在这里守着!”
“是!”……
一声声呼喝响彻于深夜街头,东宁巡检使抽出佩剑,踩着积水过膝的地面,踏着方步,在三列青壮队伍前来回巡视。
他的身后,有一条泥砂袋垒起的扇形围堰,高有三尺五,垒有五层,整个围堰进深二百米,周长一里地,面积四万平米。
一行行浑浊的黄泥水顺着青壮的身上流淌下来,严整有距的队列里,除了一声声累脱的喘息声,再无闲杂声响。
东宁城在民治一块能得到皇太极的盛赞,只凭眼前这三班巡检所青壮的素养,就能见识到管理者的治理水平。
刘天佐倾尽心血在东宁城经营了十年,除了人所皆知的私兵部队,他手底下的三班巡检青壮,亦是一支准军事化队伍。
眼前这些个青壮,若是披甲执刃,放在任何一处军镇,其素养,皆不弱于主力营士卒。
除了精挑细选,无一冒额,想来平日里,这帮青壮的伙食,应是从未克扣过,且,还有相当多的肉补。
〝汀汀…!〞
二百米外,一列保持着左一右二节奏的甲士队伍正由北边的十字大街口踏步而来,李巡检使驻足回望,领头的是一名青年佐领,身后跟着的那列甲士,乃是明日换班的驻防士卒。
〝汀汀~~!〞
鞋履踏泽,铁甲排浪。
一百七十人数的甲士队伍,迈着步调一致、铿锵有力的步伐,十数息时间,就已行进到青壮列队的身后。
“驻——!”
〝汀﹍汀!〞
随着领头青年佐领一声令下,横五、三十四行,共计一百七十人数的甲士队伍,骤然顿住了步伐。
左右间一履,前后隔二尺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一百七十号人皆是保持着这个间隔。
军中常言:“行进知素养,呼号见士气”。
这抬眼间的一个止步动作,一百七十号人,仿佛一百七十颗严密排列的钢钉,牢牢钉在了泥水里,无一人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