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
戌时一刻（19点15）。
由赵合意的堂弟赵和章带队，成功清理了马蹄岭附近的盘口后，这会秀才也已赶回栎树林，商量后续行动。
明白场内形势后，瞧见姜澜一时难在了这个关口上，他大步越过人群，来到姜澜身前，附耳道：“澜﹍要不，就放他们走吧？咱下一步行动快点，鞍山附近的关堡还不知道主矿上生了暴乱。
或者，咱明天留点人在这看住木工大部？这雨还能下两天，就算他们中间，有人害怕，给后金报了信，咱速度快点也能办事。”
“……”
“澜，看来有些事不可为。咱深入后金腹地，置身处之，也看到了，现如今，在皇太极的治下，辽东的汉人虽饱受剥削，但只要“跪着”，还是能活下去。
澜！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承认，辽东的民心已经安定下来，后金的民治比我们想象的要牢固。”
“……”
“再一个，驻防上，鞑子现在可是六条腿换上了十条腿（真正的骑兵至少是一人双马，精骑或重骑则需三马），机动能力大大提高。
明军骑兵是两人三马，而八旗部队，则是二人五匹马，强行军状态下，一昼夜能赶赴一二百里以外的疆场。
咱不是涨敌之士气，灭自己威风，可事实是，再来场萨尔浒战役，莫说四路，八路大军也不够皇太极打得。
这样的敌后环境下，无疑很难组织起成规模的起义军，哪怕毛帅还活着，也不行。这一点，是皇太极赢了！
澜，你听见了么？澜？？
难道，咱们真的要……”
树下，姜澜抬起了手，示意他明白。眸中流转的光芒渐渐消退，他向近处的裴擒虎等人示了眼色，几人会意后，又向料场外围的部众打了个手势，示意：
围住，且慢动手！
明白！
堡内子弟点头领令，他们交错身形，引出半截刀刃站定于人群外围，目光冷冽，神色肃严。
身处敌腹，九死一生，他们不可能去假设“木工放留与否”对任务的影响。他们，是真正的军人，令行禁止、无有所私。无论，这个命令是什么。
场内，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秀才、裴擒虎、小乙、韩飞几个带着高度紧张的神色，看向了最中央，那道交汇了所有视线的高大身影。
而姜澜，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是灭口保行踪？
这看起来，是最优解。既解了姜澜等人的后顾之忧，也让工匠们，有了“不愿从众，被暴民所杀”之由，免除家小连坐之罪。
还是，析出本就不多的人马，派人留下？
——可，那该派多少人，去看押数百人数的木工？再之后，这些人又如何脱身？
又或者，是刀剑相逼，裹挟带着？“拯救”一个是一个？
——那估计，面前的五百号工匠将有五分之一会拿起刀斧，自己给自己了断了。
余下的大部，可以预料的是，会有不少人，还会想方设法偷跑出去给后金报信，以求全家老小事后免祸。
眼前的选择题，换成任何从军十年以上的武官都能毫不犹豫地选择A，或者，一些心肠柔软的将领，也会选择B。
而最后一项，客观来说，是最傻，也是死得最快的“圣母”选项。
这是敌后突袭战，讲究奇袭速胜，不是裹挟越多人越好。从古至今，只有快饿死的民众才会造反，但凡父母妻小能多活一天，谁肯来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不过﹍事关机密，只可先语你一人。来，老先生，你且随我来。”
姜澜大手一挥，不待老酋长顿愕，便朝那帐篷那走去。
身后，老酋长不明其意，他左右四顾，场内外围，数十道隐约的刀光在炬火的映射下，反射出火红的光影……
一口浊气怅然吐出，与场内的族人环望了一眼后，在小孙儿不住的哭泣声中，老酋长像是一位慨然赴刑场的壮士，迈起沉重的脚步，进了那顶帐篷。
暴雨扑簌直下，密林深处，却听不到雨落声，一波凄厉的哭嚎陡然大起，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什么！！﹍﹍这、这这……
‘大明左军都督府﹍辽东都司﹍锦州中屯卫——指挥使同知，杨汝梅！’
中军游击……从四品！
那﹍那便是将军职了。您！您原来是辽西那边的将军！！”
“不错。”
将腰牌递给老酋长后，转过身，姜澜背过双手，目光望着锦州的方向，神情十分肃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乃为绝密！
——正如你看到的，本人姓杨名汝梅，乃辽西大军中，锦州先锋营副统制，领游击将军职。这次前来，是为征辽大军先锋营前哨官长，领先遣官令。
我三万大军已于月前出发，不日便会在大辽河口登陆，此番我的任务，便是为大军登岸前，做好敌情侦探之准备。
同时，将军也给我下了任务，令我伺机组织敌后民众，于三月七日大军抵岸的同时，发动敌后破袭战，劫其粮草辎重，攻取前沿关堡，为大军登岸后，做好接应准备。”
“原、原来是这样…”
姜澜话寥，老酋长还未回味过来，轻轻呢喃一声后，他抚摸着手里的腰牌，忽儿一声哽咽过后，埋首，便掩在了袖袍里。
他是万历六年生人，年轻时，在李成梁主掌辽东时期，曾在鞍山铁厂任过中层管事，他善于冶铁技艺，也有些见识。
辽东缺铜，女真人这些年又发了财，腰牌多用银子浇铸；明军中，军官腰牌为铜制，从三品到从四品，用的是银腰牌，而正三品以上，则是象牙牌。
后金的腰牌工艺简单，除了烙印、刻蚀，没有冲压工艺，而明军的腰牌工艺就复杂很多。
手中这道银腰牌可不简单。
——乃是数十吨压力的冲压锤一次性冲压而成，仿造是仿不出来的，因为在当前时代，整个北方，也只有大内尚宝监才有这种吨位的冲压设备。（仍属水力冲压锤。到了清末才有数百吨压力，能制造银元的冲压机。）
因此，腰牌的真假他一眼便看得出来。
“真﹍真是我大明的军队来了，十一年了！十一年了！！﹍儿啊，你看见了么……”
瞧见老酋长怀搂着腰牌泪眼婆娑的样子，姜澜心中感怀的同时，不由暗自庆幸。
我蹉，还真有人识货。玛德，幸好偷得是真的！
看来，以后吹牛皮可得谨慎着点，没点真家伙事儿傍身，可不敢信口开河，万一哪天身处险地遭人戳破，不光打脸，还得遭人背刺。
“老先生。时间紧迫，我这有张草图，您把栎树林这六个村子标出来，咱晚上就将乡亲们迁出来，今晚上，劳您累……”
“欸~好！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乡亲们﹍乡亲们盼望着这一天，可等了十一年啊！”
……
“大哥，您这……真是能忽悠啊！牛皮吹得太夸张了。”
活了十六年，俺做梦都不敢想，三万大军！征﹍征辽辽大军先遣官！﹍您莫非﹍真的要带他们一起回去？”
烛火通明的帐内，姜澜负手伫立于壁角，他的面前，是主矿区鞑子佐领留下的鞍山全境地图。
一刻钟前，老酋长下去后，将“罗氏”一族六个村子中，六位主事的村长给唤了进来。
姜澜拨出堡内义勇，给六位村长交代了保密条令和各项细节，令他们带领各村壮勇，组成六支迁户小队，下山率领族人举家随“军”。
在最后一刻，姜澜还是选择了最后一个选项，将天大的牛皮给吹了出去，为此，姜澜必须以全局视角，重新审视这次敌后潜入行动。
“俺们这次整的这么大，要是嗝屁了，以后的史书还不知道怎样编排咱！”身后，一向胆大的裴擒虎，这会儿也不由连连感叹。
他十四岁独自一人守住了上百个鞑子攀爬围攻的墩台，十五岁那年，就敢徒手搏虎，胆量必是过人。
他本名裴铁生，“擒虎”，是姜澜给他取的表字，后面，擒虎之名逐渐传开，表字也就替代了名，成为了他的个人符号。
此刻，当听见姜澜吹出的牛皮和由之更改的计划后，饶是如他，也不禁有汗毛直竖之感。
毕竟，那可是整整三万主力大军的庞大量级！若是带役夫，出征便是以十万大军的名号传檄四方。假使留守的鞑子果真信了，在惊闻消息的第一瞬，不言遑遑怔怔，铁定也是要吓得﹍尿尿分叉。
此等牛皮，哪怕是开创东江镇的毛文龙毛帅，也不敢吹出来。
“诶？对了大哥，那﹍那栎树林的乡亲都带上了，主矿那边，那三千多矿工怎么办？”
“都带上吧。”
“阿~？都…都带上？包括他们的家属么？”
“嗯。”
“大哥，那俺们这，加起来可是四千人呐，三户抽五，刨去绝户汉，至少两千户民众，到时可就是八千号人的队伍，这﹍这也太多人了！”
“估计，八千多一点。”姜澜脑袋前倾，拿出毛笔在东宁城附近来回标注着信息。
身后，秀才、韩飞和小乙三人面色一变，不由吞咽了几下口津。
帐内，霎时一寂。
姜澜犹自沉浸在图中，过了有三息时间，察觉帐内殊为安静，他微微瞥过头，淡淡一笑，说道：“没事，待家属全部迁离后，队伍要施行军事管制，严格保密行踪。
在东宁之战打响前，‘三万征辽大军和先锋营’的旗号是不会搬出来的，我们此行的首要任务，是东宁城！这是优先级最高的任务。”
“……”
众人下意识地点点头，瞬时绷紧又不住跳动的心弦将将缓解了一半。
姜澜仍自画着图，不一会儿，一幅潦草的攻防态势图就勾勒了出来。
“这是……”秀才离得近，待看清后，瞳孔一阵紧缩。
姜澜标注的信息，是于指挥使生前，在辽西义州城、广宁右屯卫两张军情舆图上，经常用的的军事参数，姜澜没有学过将领级的军事指挥，但也照猫画虎，有模有样的画了起来。
在知晓东宁城实际驻防情况后，秀才原以为姜澜放弃了“以夺城之势，擒其敌首，劫出同袍”的想法。
但很明显，姜澜的目的一直没有变，他不但要以夺城之势“抢占城门，擒获敌首，救出所有同僚！”，而且，还要寻机歼灭敌之守城主力，打攻城战！
他！
是要拿下整个东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