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正是此人。日前,我去过一次东宁城,只可惜那时,我四人孤悬敌腹,对于这人的具体情报,还知之甚少。
赵大哥说,此人可不是一般的游击将军,十一年前的辽阳城之战,就是他主动献上辽阳城西门段的城防舆图,战前,便秘为后金内应。
大战打起来后,在攻守双方陷入焦灼之际,此贼于城内燃起熊熊大火,并趁机高呼‘辽阳已陷’。
此贼跪舔之姿,老奴深以为喜,仗着辽阳一战内应之功,在爱新觉罗两代大汗那里,始终恩宠不减。”
“诶?对了澜,说起东宁城,咱来主矿区的路上厄还一直想问,官云和吴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被俘有半年了,还能扛住么?
官云被俘前已有重伤,而且,以他那性子,怕是鞑子不会留他活。”
薛岳临时插了话,姜澜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放心,那地牢我进去过一次,远远看过,伤是很重,不过二弟体格相当强健,性命应是无虞。
军中之勇健,尤以斥候身份的侦骑、哨骑为精。二弟是侦骑什长,侦骑熟悉地形,知晓布防和暗哨情况,鞑子不会轻易杀他的。
至于二弟的性子,这倒没事,我给他传了口哨的。”
薛岳点点头,一旁的秀才又接过话问道:“那﹍澜,鞑子没对官云上刑吧?那么重的伤,再一上刑,怕是将来要落残。”
“这……这还真不好说。二弟的伤我没能仔细看,不过,他衣服上没什么血,应该没用什么刑,一般﹍”
姜澜说到这,忽儿一笑,他伸出拇指朝脑后的栎树沟方向一指,问道:
“你们说,鞑子要是抓到我三弟会咋办?”
秀才眨巴着眼睛,想起左屯卫那位知名的人物,那个身长六尺余(1米93)、体重二百八十斤的巨人,不禁笑了。
“那还能咋办,如此彪硕的巨人,以后金的习惯,定是抓到后方,给‘配种’啊。鞑子看见俘虏的肌肉汉,就像看见漂亮的女子,‘细欢滴横呐!’”。
“哈哈~﹋”
薛岳想起裴擒虎那副巨硕的身板,再配上那副“熊大熊二”式的浓重的山东口音,顿时乐得不行。
姜澜笑了笑,不无自豪道:“三弟他们都不会杀,我二弟更不会。毕竟,谁会拒绝一个身长六尺有二(1米98),体重二百四十斤的奇男子?”
“哈哈,那倒是。”薛岳了然,哈哈一笑,担心随之放下。
三人笑罢后,姜澜抓紧时间,继续道:“那几年,我和父亲两人一马,去过辽地很多很多地方。
辽地形如“手斧”,辽西是“柄”,辽东是“铁身”,纵有上千里,横有六百里,纵横八百里广袤,物产丰富,珍奇良多。
可辽地苦寒,平原多为冻土,富盐碱。一方百里平原,三十里为牧场,三十里为原始丛林,其余能耕之田,不过数里之地。
张相时期,给过统计,除去三百来万额田,七八十万勋田,加上一些不纳统计的荡田、山田,能产谷麦之地,共计五百万亩上下,按如今的亩产,能养活一百五十万兼渔兼猎的耕农已是难得。
辽地,自古人口便不多,耕、牧、渔、猎、灶(以盐业为生的沿海居民),五“业”加一起,也不过三百万人。
地有一省之广,人口却只当得内地二个府。
而东宁城,是辽阳一带,南部最大的城池。城内军民上万,城外数十个堡、数百个村寨,乃至鞍山一带,也在其辐射下,规模不小,放在整个辽东,也是排进前十五名的城池。
作为汉人,刘天佐能担任一座县级城池,军、政两块一手抓的一把手,其恩宠和威势,可见一斑。
以他的资历和通达高层的关系网,对于那个人的身份,定是知晓的。”
锦州距鞍山有三百里地,来之前,众人对于后金大后方的相关情报,也是过了三四手的老情报。
当薛岳知晓刘天佐此人之存在,及其重要的价值后,微微思索一瞬,便反应了过来。
“澜,那这么说,关于咱左屯卫被俘同袍的下落,这个叫刘天佐的降将,定也知晓?”
秀才眸中一亮,接道:“对啊,若能擒住此人,咱这一行,不仅能救出官云和吴子升他们,连咱左屯卫那些被俘的同袍也能救出了!
澜,不管如何,这东宁城,咱值得去!”
薛岳瞧见姜澜面上的笑意,明白此事有八成可能,他与秀才对视一眼,兴奋道:“对,咱一定要去!”
“原本这是赵大哥给出的第三个信息,那我便提前说下——”姜澜伸出两指在草图的北上角画了个弧形,笑道:
“按赵大哥探知到的,去年八月,左屯卫出援的人马虽然遭遇伏击,全军覆没,可战后,被后金镶蓝旗俘获且侥幸活下来的将士,还是有二百人数。
据赵大哥查探,这些人不出意外,应该按后金惯例,赏给了战前投降的贼人——佟禄。
镶蓝旗是“京”、“凌”两场大战的主力,驻辽阳,在这方圆一百二十里的地界,俱是镶蓝旗的势力范围。
此旗前身是“黑旗军”,论资历,乃是最老的两支建州劲旅之一。在八旗只有黑、红两旗时,其初代目舒尔哈齐(努尔哈赤的胞弟),便是黑旗军统领。
舒尔哈齐遭囚杀后,其次子阿敏便袭领了镶蓝旗。
阿敏是皇太极的堂兄,他掌旗时,皇太极还只有二十出头,在努尔哈赤时期,在四大和硕贝勒中,阿敏仅次于大贝勒代善。
入关之战过后,阿敏因‘心怀异志’、‘弃守遵化、永平、迁安、滦州四城’、‘杀明将吏降者,屠城民’等罪,获罪幽之。
随后皇太极将自己一手带大,关系极好的济尔哈朗(1599年生,比皇太极小七岁,舒尔哈齐第六子)扶上了镶蓝旗旗主的位子。
佟禄引镶蓝旗伏击了左屯卫援兵后,自此,便隐没于敌后,目前暂不知此人下落。
不过按赵大哥的猜测,佟禄的封赏之地,应该就在镶蓝旗的辖地之中,就在这辽阳城附近。
月前,赵大哥已探查到大概范围,就在辽阳城西北方向的太子河沿岸,那里水网密布,土壤肥沃,是大战过后,镶蓝旗内部,赏赐有功降将的封赏之地。
那些同袍是满帅的遗部骨血,即使是七成可能的‘大概’,我想,可以冒这个险。
那里——便是此次敌后潜入行动,咱们最终的目的地和撤离站点。”
薛岳点点头,问道:“那关于东宁城之布防情况,赵大哥可有情报?”
“嗯,这正是赵大哥给的第二个信息﹍”
姜澜将烛火移近了些,他指着草图上,东北方向的那个小方块,“五日前,我最后去过一次东宁城,结合赵大哥探知的情报,目前汇总的布防情报如下……”
烛光映面,棚壁曳影。
秀才和薛岳二人神色激动,面色通红。
可听着听着﹍
二人的面庞上,上涌的兴奋和激动,慢慢地,却是变成了惊诧,变成了犹疑。
四下蹄声躁动,棚内,只余一道平缓的、低沉的人声细声述说着。
“……”
姜澜花了一炷香的时间简述完后,秀才和薛岳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一、一百八十个私兵?还、还是刀斧手!”
“﹍﹍二十里铺,截杀鞑子援兵!”
一判断、一内情,加之三个关键信息,密级很高、信息量巨大,在这二刻钟的时间,全部汇涌脑海,二人心绪本就如坐过山车一般。
秀才和薛岳听明白后,竞相怔在了那里,喃喃自语。
“澜﹍那东宁城,果真是虎穴,咱就靠这点义勇,有把握么?”
秀才面上早已没有了兴奋之色,一抹看不见的白霜凝在脸上,显然是吓到了。
所谓牛犊行虎穴,不知则不畏。
有时,对陌生的危险越是蒙昧不清,反而胆子还大,若是了解的多了,反而还会害怕起来。
姜澜最后,定下的行动计划,因为上述情报的深入了解,风险程度之大,远远超出了来前的预期,即使是薛岳,也是大受震撼。
成则便罢,败则全军覆没。且,是那种无名无分而来,无坟无碑而死的那种。
“一百二十个鞑子,二十来个披甲人,加之路上,就近的几个隘口军堡、盘口的鞑子,东宁方向的援兵得有二百人数。澜,厄需要一百名甲士,数百青壮,如若可能,栎树沟那些个木工……”
薛岳是整个左屯卫所有二代子弟中,少有的将才俊勇,指挥使在世时对他极为青睐——“机敏善断、武艺出众。凡临险境,总有静气。他日,汝必为将!”
这是十五岁那年,薛岳一人一马横穿十余座后金军营,为明军及时传达敌情后,指挥使给出的评价。
“老薛,你你有把握么?那……那可是鞑子的骑兵部队!二百人冲锋起来,那就是两百把锋利的‘绞肉机器’,一个五百人数,成建制的明军‘总’级列队,也要畏之。”
“说不好,敌方援兵比想象中要多。不过…生死之地,别无他法。唯有舍命一搏了!”
震惊之余,薛岳强力平复心神,迅速整理思绪,脑海中,正在盘演接下来由他指挥的截击之战。
时至酉时(17点。
棚内,姜澜收起了两张草图,站起身,看了一眼外头的暴雨,道:“这雨至少能下两日,暴雨如注,积水没踝,道路泥泞不堪。
身手矫健的青壮,徒步无负重,在这暴雨天,一天也行不了四十里路。鞑子即使是四条腿,这会儿,也不比两条腿走得快。
东宁据此四十里地,来回有八十里路,鞑子最快,也得后日中午才到,对于行动细节,咱还有时间商议。
不过——既然总的撤退路线已定,目前当务之急,我得赶紧回到栎树林,把撤离任务当面交给小乙。
一旦东宁之战打响,陆上,咱可就回不去了!
你俩先待这,维持好矿内秩序,我晚点——”
〝汀汀﹍!〞
话未说完,棚外,一阵踏雨的声音急速传来。
〝砰砰~〢▎〞
“大当家,矿内的缴获大致清点出来了,您先看下?”
“大当家,您现在有时间么?矿工棚区那边,有八个老者请求见您,我问过了,他们是矿工们的领班,也是鞍山当地八个氏族的氏族长,您要见么?”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前者是带队清缴物资、财货的大壮,另一位,也是此次敌后潜入行动,与小川、大壮权限相当的三位骨干之一,胡一山,外号山子。
棚内,薛岳和秀才齐齐站起身,看向了姜澜。
“走!出去吧。”
“大当家,您看,这是初步的缴获明细,前面一张是甲胄统计,中间是财货统计,最后面几张是骡、马、牲畜、火油、粮食、马蹄铁、马甲、铁器等等物资。
我不识太多字,多亏了这位广孝兄弟。”
门外的屋檐下,大壮带着头前的几名义勇及堡内子弟站在左侧,等待着姜澜的命令。
右手边,那名年轻干练的堡内子弟正附耳在姜澜耳边,细语汇报着。他是1616年腊月所生,身形五尺有四,身形精壮,面容黝黑。
他的年纪比小川还小两月,乃凌云堡目前最年轻的正编侦骑。
姜澜拿起缴获简报,一目并行,快速掠过,待山子汇报完毕后,他已大概了数。
“嗯,干得不错!”
将简报递给秀才二人,姜澜微微笑了笑,他点点头,表扬一番后,招手令大壮身后的那位大汉上前来。
那人是栎树沟第二批跟着起事的义勇,战前是跟着秀才的八人之一,战斗结束后,他手里光是个人单独击杀,就有两颗鞑子、一颗披甲人、两颗执械阿哈的人头。
论功,当属栎树林、主矿区小两百人数的义勇里,击杀数最多的前三人。
这人作战勇猛,还识字,大壮和秀才对这人颇有好感。见那人俯首应声,憨笑着迈步上前,二人对视一眼,一齐给姜澜请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重用。
“大当家好!”
“嗯,不错。”
那人身形五尺近六,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身形魁梧,豹头环眼相貌精悍,光瞧这体格样貌,在人群中,已是出众。
要是当匪,这一眼,就能当上骨干,若是从军,亦是军中将领颇为喜欢的悍勇之士。
“欸,起来起来,使不得。我等起事,非为财也,也非为名,实不忍我汉家血亲囹圄受难,这些绿林入伙的规矩就免了,不必见啥大礼。”
“嗯,谢大当家,嘿嘿~”
那人一副精悍的样貌,神情语态却是憨厚老实,刚问完好,便要顺势跪下来,行个大礼。好在姜澜动作快,一个箭步稳稳扶住了他。
“咱俩也认识个把月,我记得你是叫金广孝是吧?﹍﹍二十岁,本地人。栎树沟五百人中,你和柱子几个,倒是让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