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个忙去吧。一会分完赏,大当家说了,咱还要烹羊宰牛,好好整上一顿!”
“是!谢二当家开恩!”
薛岳是西北汉子的性情,那一手只是想给众人严肃纪律,倒不是真想学哪方恶匪一般,血溅当场震慑新人。毕竟都是一帮辽地遗民,打心底里,薛岳是怜惜他们的。
转身之际,薛岳朝领队那名堡内子弟冷冷扫了一眼。
小川会意,伸出两根手指,朝那人微笑示意,意思是:
二十棍喏!
“跟上!”
“诶﹋好。”
待四人走过了这条小巷,薛岳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小川,没好气道:“你跟着澜时间久了,牛皮真敢扯。还月饷三两?厄当了两年正丁,加一起,也没领过三十两银子。”
“嘿嘿~”
小川挠挠头,一口整齐的白牙露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的眉眼鼻子俱是山东人标准的模样,大大方方,立体大气,只是一口整齐的白牙加微笑天使般的海鸥式唇形,太秀气,不像北方人的面孔。
小川笑起来很温暖,就像他的乳名,“乐伢子”一样,非常有感染力。
“好啦,走吧。澜说啊,你就这一口大白牙让人喜欢,笑起来,我都舍不得骂你。走走。”
“嗯~嘻嘻﹋”
伤号棚屋位于矿区中段的中央大平地东侧,原是鞑子主力部队在时,一处鞑子老卒的瓦棚,地方宽敞,条件稍好些。
“怎么样了?~〢▎”刚推门,还未迈脚进来,薛岳便急切问道。
“嘘…”迎面,秀才站起身,竖指提醒道。
瓦棚左右宽二丈余,进深有三丈多,分左右两排炕,姜澜未将堡内子弟和义勇区别对待,所有伤重号,统一收治在内。
先行收治的堡内弟兄和木工义勇在西炕,后脚抬进来的矿区义勇在东炕。
“哦哦。”薛岳瞬即反应过来,不由压住了脚步。
秀才移过身形后,薛岳的眼前,一道身形高大的背影正握着一名堡内子弟的手,兀自静默在那儿。
“澜…”
薛岳眉头一阵紧缩,他环顾左右,三十多号重伤号、濒危号中,将近四成人的身上,已经盖上了布。
地上,一条条浓稠的止血布带散落在地,四周的炕沿上,一汩汩深红的血液不住地流淌下来。
屋内,气氛十分压抑,除了施救人员的呼喊,只有一声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声若有若无地响起。
“这……”
小川三人跟在薛岳身后,见此,三人脚步一顿,心性柔善的小川,当即便落下泪来。
“呜~~”
屋内的秀才裁下一卷布后,回头望了一眼,忙道:“杵在这干啥?快帮忙。”
秀才将手里的布递给小川身后的两名堡内子弟,“你三个先别急着哭,两位弟兄这会儿是昏迷过去了。
他二人身子骨比一般人虎实,意志力更是顽强,老天不一定收得了他两个。
倒是……这些个跟着咱起事的汉子,唉㇏可惜了!”
两名弓箭手接过布后,闻声,当即止住泣声,俩人卸下弓箭,迅速加入救治队伍。
“啪﹍”
身后的小川还在一旁拭泪,姜澜嘴角微微上撇,他侧过身,大手一拍,轻轻地盖在小川的脑袋上。
“好歹也是个骨干,男子汉大丈夫,别动不动就抹眼泪。人这不还没盖上布呢,别回头让你三个给嚎死了!”
小川眼泪刚拭去半边,闻声噗地一笑,他抬起胳膊,拭去了另外半边,顿了顿,说道:“弟兄们还不是看您默在那,吓到了。我以为您拉着他的手,是在听他的临别——哦哦,好!”
小川话未说完,姜澜伸手示意他上前来,顶他的班。
“伤重昏迷的人五感尽失,全靠一口气吊着,他伤得重些,格外要注意。你握住这,按住这根针!记得,数着他的脉搏,每隔五分之一炷香若是低于三十下,就把针推进半寸。
“嗯,明白!”二人说着,快速换过身位。
“你先顶着,待会换人时,要给他们交代好我说的话。给他单独派个值,每隔一个时辰换个人。”
小川坐下后,姜澜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川点点头,回望之际,姜澜的视线刚刚从两名堡内子弟的身上移过。
那一刹那,小川微微怔神。
他看见了,那是一双眸子,一双熟悉的眸子。不同的是,在那双眸子里,小川见到了一抹极少见过的深红。
涟漪盈目,深红未消。
“宝、秀才,你俩跟我来……”
申时六刻(16点30)。
矿区各处,堡内子弟正带着起义矿工清理缴获,中央空地上,甚是欢喜的义勇们,直接在大灶房门外摆起了屠宰木案。
西侧的大灶房棚顶,一束束隐约可见的炊烟正在雨雾中袅袅升起。
中央空地,东侧一处骡马棚内。
〝屹蹬蹬﹍!〞
三百来平的骡马棚内,正在食槽的骡马被那些凄厉的亡嚎声吓得不轻,左右分列的一间间隔间中,四下不安的走蹄声,不住地来回走动。
“什么!!——沈阳一带,留守的鞑子主力竟不足七千人数!这是真的?”
棚内深处的一个角落,秀才不禁失声惊呼,他与薛岳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仍是有些惊疑。
作为后金中枢之地,皇太极竟敢留下不足七千的兵力,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赵大哥说,有八成的可能,是这样。”
角落内,姜澜确信点头,“赵大哥日前送过一批料铁去沈阳,鞑子的武官在后金中枢之地,反而不忌讳那些,他是从那些武官的口中,探知到的。
毕竟是四千人数的兵力调动,外人不知,内部的武官可瞒不住。”
从赵合意口中,姜澜获悉了三个重要情报及一个判断,由于信息量巨大,姜澜必须抓紧时间,通达给薛岳二人。
薛岳眉头一皱,问道:“那这四千人数的秘密调动,可是调往辽西?”
“应该不是,赵大哥说,应是调去金州城,保不齐,是想观望对面山东半岛的动向。”
“山东…?”
秀才一愣,略一思索后,当即反应过来,“是孔友德那帮叛将!”
“嗯,赵大哥也是这个意思。他说东江镇半数明军已归附孔耿之流,沈阳留守的鞑子武官这几日夜间饮酒时,时常谈论此事。”
“唉㇏原是这样。”秀才叹了口气,转过身,目光透过窗台,望向重重雨雾中,极遥远的南方天际。
秀才家世代袭千户职,父祖阵亡朝廷都给了很高的祭悼标准和恩赏,于国感念甚笃。
“孔耿之乱,说来﹍是因大凌河城之战而起,可实际上,还是三年前,毛帅之死令其部下心存怨恨,方才有今日之祸。
去年大凌河之战,奉登莱巡抚——孙元化之命,从山东出兵行陆路救援的孔友德等人,在行至北直隶河间府——吴桥县时,发动‘吴桥兵变’。
孔友德是毛帅的养孙,他手下两千叛军皆是毛帅的旧部出身,其中半数以上,皆有十年以上军龄,可谓是老卒精锐,战斗力十分强悍。
毛帅身死,东江镇名存实亡后,孔友德便带着这帮人归附了孙元化。
因宁远大捷中,葡夷的舰载重炮发挥神迹,朝廷在登莱不惜年费百万,添置小、大、重各式夷炮编练新式火器营。
是以,孙元化又给孔友德部配了300门葡夷的佛朗机大炮,可谓是兵精器利。
山东是内地战乱少有波及的省份,境内卫所士卒久不习兵备,不堪用。
叛军所过之处,明军一路败逃,根本抵挡不住。
短短两月时间,叛军一路攻城掠夺,原路杀回了登莱半岛,目标直取登莱两府。
就在今年正月,在原毛帅帐下参将,时任登莱巡抚孙元化中军参将——耿仲明的里应之下,叛军攻陷了登州城,俘虏了上万明军、二十多门红夷大炮、数百门先进的西洋炮。
孔、耿合流后,加上俘虏明军,及东江镇四散的遗部,叛军主力已达两万余人,且仗着火炮之利,声势愈加壮大。
我等来时,还听闻孔耿之流已裹挟了三万青壮,正大举进犯莱州府各州县。目前莱州大半已沦陷,莱州城也岌岌可危,叛军声势浩大,已有‘裂岛封疆,自成一国’之势。
『舰载重炮:即红夷大炮,清朝改称红衣大炮,属前装滑膛炮,重达数千斤。
十七世纪中叶的红衣大炮,有效射程能有三里地,最远能射出七八里地。因炮身太重,野战用不了,但用作城防,可谓是神兵利器。
弗朗机大炮:属后装字母炮,三发子炮射出一轮,仅需二十秒。不过射程短,第二轮射击间隔也长,对骑兵难有压制力。小型野战用的弗朗机有数百斤重,大型城防用的上千斤不等。
明清交战六十年,非是火器不精,相反,明军从上到下,都极为重视火器的使用。
可,对手,乃是身披更为精良的棉甲,整合了东北亚满、蒙两族百分之九十人口,战马达到三十万数量级的恐怖巨无霸!
哪怕是明初的太祖、成祖这两位不世强人,亦不敢轻易与这样的对手开战。
彼时,野战用来抵御棉甲骑兵的大炮,同时期各国,都未能找到,也根本不可能找到一种低成本的、轻量化的类红衣大炮。而后装膛线工艺,还要到十八世纪才能小规模量产,十九世纪才能大规模列装军队。
是以,在十七世纪上半叶,整合了整个东北亚满、蒙两族的动员能力,身披精良棉甲,众至十万人数的八旗铁骑,一旦驰骋在陆地疆场上,无论是对于哪个国家,都是不可阻挡的骑兵洪流。
这点,无可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