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最后射完了两支箭矢,将两名正欲张弓的披甲阿哈射倒后,身前的六名板甲阿哈已经欺身至身前五步距离。
小川视线上扬,快速朝身后瞥了两眼,额头上不禁冒出冷汗。
普通的弓箭手若是在敌方包围圈中射完了箭,便只能双手合十,呼唤“阿门”。对于小川来说,身处险境,自己可不会请求什么神明保佑。
他除了是堡内数一数二的弓箭好手,更是大明最前线一名登台数年的执炬人。
自努尔哈赤兴兵以来,辽东边墙多为鞑子所毁,明军值守的烽火台、墩台成了各处残垣断壁中的陆上“孤塔”。
因此,对于一名优秀的火炬手来说,不光“点烟”要快,信号传达后,翻墙“跑路”的本事,更要快!
周旋至此时,小川已再无他法,他背后的箭袋已经射空,待会,他也只能上墙了。
而到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和义勇们,一个一个丧生在敌人的刀口下。
▃▂▁〝嘭…!〞▁▂▃
就在此时,二十丈外,位于平地东南角的一处灶房棚屋,数十平米的茅盖屋顶轰得一声,直接坍塌了下来,溅起巨大的水花。
〝??〞
场内的弓箭手被小川阻击后,另外二十个正要欺身近战的后金甲士被这巨大的声音吸引,不由齐齐转过了视线向后望去。
只见棚屋的西北角方向,一名身插十数支箭矢,身形彪硕的大汉呼喝一声,硬生生从那茅盖里头“拔”了出来。
而在大汉身后,一名后金拔什库带着两名鞑子和四名披甲阿哈,正紧追其后。
〝呀~~〢▎〞
茅盖屋顶是断梁倒塌的,这名猛然出现的彪硕大汉,抱着那根一尺见方,七尺高,足有两百多斤的栎树梁柱,从倒塌的棚内一跃而出后,如同人形金刚降世。
身后的拔什库正要挥刀上前,两百多斤的梁柱配上数百斤的爆发力,一记势能极大的横扫下来,那名身披双层甲,加体重将近二百斤的壮硕身影,直接原地起飞。
〝噗㇀﹉〞
一大口鲜血甚是夸张地仰天喷了出来,这名女真武官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弧线,身形直接飞出了两丈外。
“砰!”地一声,如同炮弹落地,三尺高的水花当即炸开来。
身后,追击的敌兵吓得登时踉跄后仰,下一瞬,他们不由低下头,看着裤腰下溅射的血水,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上前。
这等狠人,除了八旗中最为骁勇的那帮“巴牙喇(护旗亲兵)”,一般人怎能见到。
“先退后!”不远处,那名女真达旦高声喝道。
“应是他们的头儿!”
武官甲胄多有个人镶缀,这位彪硕大汉挥舞梁柱时,裙甲内里还有两层铠甲显了出来。达旦认出来,大汉身上外层的两件身甲,正是栎树林那名拔什库的武官甲胄。
女真达旦啐骂一声,心道:屮,内里一套棉甲,中间一件锁甲,外有一套武官甲胄!好嘛,你这是想徒手接炮弹是不是?
今个是见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
“大壮哥!”
“嗯,小川,你没事吧。”
小川刚要蹬腿上墙,瞧见场外这一幕,立即返身,奔赴而去。
“大壮哥,你…你这一身的血,怎样,没受伤吧?”
“没事,都是鞑子的血,背坡上,少堡主不是将那套武官甲胄给了我嘛。”
“你这……是三层甲?我天,这得有八十多斤吧?”
“不知道,沾了雨水,怕是有百来斤,不过,比想象中要轻,这帮鞑子都追不上我。”
栎树林加那名女真拔什库,共有三十三名后金甲士。起事时,其中一名女真箭长,平日里,应是鞭子沾水太多,愤怒的义勇们一拥而上,直接用斧子将其砍成了碎尸,甲胄自然也烂了。
那套烂甲薛岳穿着,姜澜方全甲只有三十二副。
〝呸﹉㇏〞
茅草枝在大壮嘴里像是叼着的雪茄一样,被吐出老远。
他单手抄起木梁,徒手将身上的几支箭矢折断后,拍了拍胸前叮啷作响的厚实甲胄,笑道:
“我还从没穿过三层甲,真踏酿爽!这一路撞过来,砍刀都不知道掉哪(了)——小心!”
小川的箭袋早已射空,场内,几支利箭同时射来,身高体壮的大壮仅是微微侧过了身子,便用厚实的甲胄全部“接”住了。
“啊~!这、这这……”
由于大壮的及时出现,面对这位“护盾值三千”、“单手抄大梁”的狠人,剩下共计三十人数的鞑子和披甲阿哈,竟一时间慌了神。
“蠢货!这种防护程度,箭矢顶什么用!”
女真达旦久经征战,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他大骂一声,令道:“这等狠人,十个人也拿他不住,不要近身,找几根绳索,给他缠上!”
“是!”……
“太好了!是大壮!是大壮!”
“有救了,有救了!”
场内七名起义甲士见到大壮到来,不由长呼一口气。
此等“兰博”式的狠人到场,不亚于《第一滴血》里,端着机枪冲进恐怖分子老巢的史泰龙出场,安全感爆满。
场内一边倒的局势,短暂陷入对峙之中。
大壮是1613年仲冬所生,比姜澜大一岁半,比薛岳大十个月。他身长五尺逾八一米八六的大高个,体重两百二十斤,搁后世,至少是能报一九零的金牌健身教练。
而在当前时代,更是妥妥的巨人一枚。
与小川一样,他也是此次敌后潜入行动,三位骨干之一,领烽长职。
大壮是堡内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撸铁健将”,前年秋季“凌云杯”举重赛上,时年17的大壮,力夺头榜第三的锦旗。(亚军是时年14岁的裴擒虎。)
他徒手能掷起三百斤的磨盘,单手能抡起六十多斤的长柄大刀,放在后世,什么“手撕鬼子”,“手抄加特林”,都是小意思。
当然,在凌云堡,像大壮这样练习时长五年以上的练习生还有很多。
因为那帮叔叔辈“老卒”都是比武出身的原因,堡内习武、比武、撸铁之风盛行,可谓是阳刚之气极重。
在那个东亚第一健身房内,“唱跳rap、鸡你太美”什么的,能给你打出屎。
在那里,男人只信奉八个字——“器械有氧、深蹲卧推!”
“大壮哥,少堡主那怎么样?”
“半柱香前,我去看了,那边已经燃起了浓烟,应是大雨受潮硝石没点着,硝烟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应是顺利。”
那边传出了信号,咱就不用担心,以少堡主的身手,区区几十个降卒可留不住他。
小川,这大梁浸了水,越来越重了,我使不了多久。待会我掩护你,先夺下两把腰刀先!”
“嗯!”
说话间,八名披甲阿哈在校练场的杂役棚屋内,找来了四根套马的缰绳。
八人两两一组散成包围圈,脑袋含在了胸口,如同围猎的鬣狗,步步紧逼。
小川从腰间抽出了匕首,神色凝重道:“大壮哥,没办法了,只能死拼了!”
双方人马不敢轻易出手,那名达旦扬刀喊道:“别怕!——围住!围住!”
“乡亲们,杀呀~〢▎”
众人身后,一阵激嚷的喊杀声从百米外的坡地上,渐渐大起。
那名达旦刚一回头,一支羽箭从身后疾射而来,他猛地一个侧身,那支羽箭擦着胸口带起一溜火星,重重钉在了积水地里。
“杀鞑寇﹍!”
“诛暴金﹍!”
“杀鞑寇、诛暴金!!”
愈来愈近的喊杀声,伴着几支羽箭和上百把铁镐呼啸飞来,大平地上,除了阵内九人,其余人等不由缩了缩脑袋,慌忙避开身形。
“玛德!那帮怂货终于想起自己还是个爷们!”
“有救了!咱有救了!”
熟悉的乡音、愤怒的呐喊、同伴的幸呼,此刻一齐涌入身边。
在七名起义甲士紧紧护住的中央,另外那两名义勇,不知何时闭合的双目,微微翕动了一瞬。
两人呼出了生命最后一口气的同时,嘴角略带苦涩地微微勾起﹍
可,就在紧闭的双目下,最后深深凝固在脸上的,却是一抹淳朴而至真的笑容。
太…太好了!
这个吃人的世界,玛德,下辈子,劳资再也不来了……屮!
要活下去……活下去……
漫长而屈辱的一生,在那个男人握住鞭子的那一刻开始,短暂而快意的绽放了一刹。在这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那抹淳朴的笑容,是两人,对这个残酷世界,最后的告别。
“踏玛德!——这帮阿其那,胆敢造反!”
瞧见那帮矿工举着铁镐,从山坡上乌泱泱地冲了下来,这名达旦慌忙避退间,怒骂一声,心中甚是惊骇:
完蛋!连这帮贱奴也加入了暴乱的队伍,今日仅是这点兵力,怕是难以镇压下去。
代子被乱刀砍死了,佐领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悔不该喝酒误事!
“巴尔达!巴尔达!快——!”他拉住身旁一名拔什库,指着北边一处山顶,快速耳语着。
“烽长!怎么样,你和大壮哥没受伤吧?”
“没事,还好你们终于来了,不然,我和大壮哥都准备徒手表演,手撕鞑子了!”
先前调去支援铁器库的那名弓箭手,尴尬地笑了笑,他将背后的箭袋递给小川,叹了口长气,回道:
“唉㇏你不知道,郭千户他们没经验。
那铁器库,除了外头的四名鞑子,还有二十几个杂役阿哈住在铁器库里头。
郭千户他们夺门时闹得动静太大,里面的杂役阿哈听到动静后,吓得将大门反锁了起来。
还好咱不是烽火手出身么,翻墙可是咱老手艺。我四人赶去后,从屋顶捅开了一个窟窿,跳了下去,这才夺下了铁器库。”
“原来是这样!”
小川和大壮点点头,明白过来后,两人对了个眼神,场内的指挥权当即交给了大壮。
“小川,这里你不用操心了,你带两个人快去薛旗副那,他那身铠甲还是烂的!”
“行,你们小心!——来两人,跟我走!”
三人脚踩着没踝及靴的积水,快速奔赴佐领木屋。
途中,经过一处瓦棚木屋,疾掠的视线与倒塌的大门快速交错时,小川不由凝望了一眼。
一扇五尺对开,二米高的实木大门,直接“飞”出门外,大门浸没在深红色的积水里,下方,数名鞑子的尸身殊为痛苦地压在门板下。
尸体浸泡在水里,慢慢膨胀开来,将厚重的大门微微顶出一个坡度,场面不免令人作呕。
“烽长,这里便是我等藏身的棚屋。这五名吵嚷的鞑子发觉不对,还想回身喊人,还好薛旗副反应快,当时天降惊雷,薛旗副一脚下去,这五名鞑子有两人当即便断了气。”
“是啊,我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若不是有薛旗副在,行动就要提前暴露了。”
“嗯,少堡主说过,薛大哥的武艺,乃万里挑一,若是参加军中比武,不差那些个一流高手。”
鞍山主矿区原是辽东都司下辖的冶铁卫所,佐领院子形制官邸,是“目”字形结构的三进院。
里院正房开间有五,左右厢房各有六间,大小房间三、四十,占地数千个平方,面积不小,乃矿区及整个鞍山地区的行政中枢。
那里头,除了吏职鞑子及佐领贴身甲士,还有十几名披甲阿哈以及数十个杂役阿哈居住。
“咦,奇怪?——烽长,这一地的‘贼奴’血还是热的,怎不见后金佐领和薛旗副?”
小川三人一路穿过两道大门,迈进里院,入眼所及之处,令人极度“舒适”。
院内院外、抄手游廊、里屋大门处,横七竖八的尸体散落一地,四周的廊柱上、门窗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场面甚是血腥。
“烽长!里屋看过了,没人!”
“烽长,柴房、灶房也看过了,没人!”
三人在院内四下寻找。
“人数不对!”
小川环顾四周,不禁疑惑。按四周倒下的尸身看,除了女真佐领,整个大院应还有十人数的鞑子不知去向。
小川静下心神,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声响透过重重雨雾,从院落东北角、后罩房东侧的拐角处传来。
『四合院始于两宋,兴于明清。以仓储、副院功能的后罩房,乃“三进”以上的四合院才会配备的联排建筑。它是整个院落最深处,也是最后排的建筑,为“目“字形院落,第一“横”,与围墙共用一面墙。』
雷雨声中杀正酣,小川耳尖微微翕动。
“快!最里头,茅厕那!”身为一名优秀的弓箭手,感知能力自然出众。
〝咚咚咚﹍——轰!〞
三人刚入后罩院,东侧拐角处,五六平米的茅厕轰得一声,直接坍塌了下来。四周没靴的积水地上,激起一大泊三尺高的水花。
与此同时,粪坑里,百分百、纯天然的人工肥料,当场飞溅而出,场面教人不忍直视。
冲天的恶臭弥漫开来,那一瞬间,三人顾不得作呕,面上写满了震惊!
紧接着,三人的指缝里,一名身披烂甲的高大汉子,正从那里面,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呸﹉﹉㇏〞
大汉啐了一口老长的唾沫,抬脚将那倒塌的茅草顶子踢飞后,紧接着,又从那里面,拎出了一名“金黄”的鞑子。
看那亮银革练鹊绶的甲胄制式,应是此处矿区,级别最高的那位人物——后金佐领!
〝砰!〞
佐领的尸身重重砸进了泥水里,薛岳卸下身上的甲胄,指着脚下的尸身道:“别跟人说是从茅厕里捡起来的。给他洗洗,挂在山门的旗杆上!”
〝卧槽!﹍﹋﹎﹉~~〞
倾盆大雨中,似有一轮“弹幕”在三人的头顶呼啸而过!
“yue﹍!”
下一秒,三人再也控制不住,yue地一声,齐齐吐了一地。
三人这才看明白,另外的鞑子都去哪了?
——那坑里,剩余九名鞑子和两名贴身阿哈的尸身正如倒栽的大葱,齐齐插在了粪坑里……
是的,就在这楼梯间大小的茅厕。就在这粪坑里!
面前这位狠人,徒手间溺毙了十个鞑子!
〝轰隆隆~〢▎〞
——〝淅﹍!!〞
暴雨如柱,雷声轰鸣。
战斗从那扇敲响的木门开始,继而由薛岳断然下令发起,直到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在主矿区小两百人数的矿工队伍也加入进来后,敌我双方之间的战斗,正式进入了最后的决胜阶段!
浑身浴血的秀才举着一把翻刃的砍刀,人生中,第一次冲到了厮杀汹涌的最前排——
“乡亲们,鞑子奴役咱们十年之久,多少人的爹娘死于鞑子之手,多少人的妻儿遭受鞑子所辱,今日必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乡亲们,报仇就在今日,杀——!”
“天杀的鞑子,拿命来!”
矿区内,喊杀声汹涌激亢,三百多人殊死搏杀的战斗,竟也杀出了不小的声势。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宋·陆游。
十一年来,除了短暂兴起的东江镇,已有数年没有人在后金的控制区发动武装起义,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
“杀呀﹍!!”
“杀呀﹍!!”
“呯呯呯~!”
万军厮杀,可阻江流,匹夫一怒,亦可染山河!
山腰处,三里来长的矿区内,金属交击声混合着凶厉的喊杀声,渐渐连成一条三里长的浅红色雨水带。
远远看去,那条身披岩甲的参天巨蟒,腰腹部像是割开了一个长长的血口,正往外殷殷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