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二刻(下午15点30分)。
鞍山主矿区,中段一处女真瓦棚内。
“喂~〢▎
布尔察箭长,那啥,达旦他们在打‘骨对子’,让我喊大家伙过去玩,你开个门呐!”
『骨对子,即牛骨或竹片、木片制成的牌赌博,属于比点数,和麻将的前身“捉马”一样,流行于宋明时期。』
“秀才,鞑子喊得什么鬼玩意?厄怎么听到什么‘骨对子’,是咱营里那帮叔叔辈的老卒偷偷玩得那个么?”
门内,是薛岳、秀才等三十三人。众人屏住了呼吸,停住了所有的动作,贴在门口,紧紧握着手中的弯刀。
此处距离山门只有二十丈,是后金佐领的宅邸西侧,离得最近的一个瓦棚。
四十来平的瓦棚内,七八个鞑子的尸体正交叠在一块,死状惨烈。
幸好大雨掩盖了浓厚的血腥味,地面上,一大泊血水殷殷流淌,稠如绛染。
薛岳等人扒了鞑子的铠甲,八名木工刚穿到一半,外头就响起了吵嚷的叫喊声。
“我也不是很懂女真话,”秀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指着地上那位只剩条裤衩,一身横肉、死状最为惨烈的鞑子,“应该是喊他去打牌。”
“打牌…?”薛岳踢了踢脚下那名女真箭长,问道:“诶,问你呢,打不打牌?”
棚内众人掩住口鼻,沉闷地噗嗤一声,差点笑了出来。
薛岳自己也笑了,没出声,他摸了摸耳根,压低了声音:“澜以前和我说鞑子会打‘捉马’,我还不信,今个还真长见识了!”
秀才大咽了一口口津,小声道:“会打。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广宁还在咱手里,那帮辽阳、沈阳来的叔叔们就说过,鞑子会打咱汉人的牌。
不过那时应该会的不多,都是上层女真家庭会,现在他们占了辽东,条件好了,冬季应该都会在炕上打牌消磨时间。”
“这样啊,辽西那边厄还真没咋见过。”
“辽西那边的鞑子属于对抗前沿,战备极严,等咱能见到他们打牌,或许哪天咱就夺回广宁了。后金腹地嘛,若不是主力调走主官不在,咱白天肯定是见不到的,会玩的,也是晚上躲哪疙瘩打。
“厄小时候姜叔叔还骗厄俩,说女真人到了冬天就会冬眠,找个窝洞猫起来。”
“哈哈,怎么可能。父亲年轻时在抚顺关驻军,倒过(盐)…哦不是,是和他们女真人接触得多,好多女真卫所高层家里,不光会打‘骨对子’,‘捉马’也会。
北方的蒙古人是游牧民族,到了冬季便会南下迁徙,而女真人是半耕半渔猎的民族,早期属于穴居,和咱汉人一样,漫长的冬季中,他们也有消磨时间的方式。
建州三卫自永乐朝始,便是大明藩属,因为朝贡和商贸交易的原因,上层女真家庭会汉语的比例极高,中下层很多女真家庭都识得几个汉字,因此,咱汉人的娱乐他们都会点。
那会老奴还未起兵造反,他兄弟两个深受李帅倚重,边墙内外,少有兵戈,驻关的士卒、通商的商贾都会和他们打。
再到了老奴建国称汗,占了辽河以东之后,女真人作为‘上等人’,生活更加富庶,按咱看到的,估计辽东这的鞑子,得有三分之一会打‘骨对子’,反正都是数儿,不像汉字那么难学。”
“恩也是,一路过来,辽东女真人的生活习俗不少厄都见过,与辽地汉人相差是不大。
啧~秀才,你说﹍也真是奇怪,咱说句实话,这一路过来,若不是城头换了‘大金’的旗子,谁曾想过这里已是敌国的疆域。”
“话不能这样说老薛,你可能不清楚,建州女真这是背主谋反,什么敌国不敌国,他们和宋时的大金可没啥血缘关系,你可知道,在咱大明的官方文书中,从来都是将后金称为‘逆贼’,而不是‘大金’。
这点后金他们不承认,可建州三卫与金朝后裔——海西女真不同,建州三卫是实打实的明朝藩属,有诰封,有甲胄冠冕,有朝廷印信,更有俸禄。
在明朝眼里,建州女真比云南布政使司那的土司,更像是‘自己人’,很多时候,他们建州女真也是这样认为。”
秀才难得找到了自己所擅长的领域,说得薛岳连连点头。
身后的一众木工,见两人还能聊上,紧张的心神不由大为放松。
最起码,面前这位杀神,那可是一把匕首冲进来,眨眼间便能放倒一屋鞑子的狠人,此种危急关头他能淡定谈笑,众人更是有了底气。
“布尔察箭长,你在里面么?﹍布尔察箭长!”
“箭长,您说布尔察箭长不会睡着了吧,今个大雨停工,矿上几位头儿今个喝得可多。”
“是啊,佐领大人都喝大了,上个茅厕还要人扶着,连裤头都解不开。”
“不知道,进去看看,达旦输了钱,急着找人垫钱呢﹍喂~〢▎
布尔察箭长!﹍﹍砰砰~〢▎
布尔察箭长!!﹍﹍“砰砰~~〢▎”
见棚内没人应,外头五个女真士兵上前迈了两步,领头那位箭长更是加大了嗓门,木门扣得震天响。
棚内,秀才一阵冷汗直下,刚吸了一口长气,都顾不得吐出来。
敌我两方只隔着一块两寸厚的门板,形势十分危急,若是众人提前暴露,令女真士兵有了警觉,潜袭作战恐将变成喋血强攻,其伤亡不敢想象。
秀才不敢出声,他打了个眼神,示意:怎么办老薛,避不开了!
众人摸进来已有一刻钟,按姜澜的身手,这会儿信号应已打响,可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危急关头,薛岳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做出了判断。
他微微侧首,快速给众人打了个眼色,然后向后扭了下头,示意:都退后!
薛岳右手执弯刀,左手反握匕首,他身姿伏低,唇角微微上拧,一双折叠度很高的深眸逐渐敛起,模样甚是恐怖。
那里头,正有一道凌厉的寒芒冷冷流转,一股若有若无的森寒气息在他的周身散逸而出。
那模样,如同一只凶狠的西北苍狼,正潜伏在猎物的身侧,随时准备发起致命一击。
“布尔察箭(长)——砰﹍”
“兀札喇箭长,你怎么了!”
“是啊,怎么停住了,里头应是醉倒了,咱顶开吧。”
“这、这不对,味道不对——”
动物对于同类的鲜血有预知危险的本能,对于人来说,也是有的,尤其是经历过生死,手中沾染过不少明军鲜血的女真箭长,这种玄而又玄的第六感更是高于一般人。
申初一刻五炷(15点27分半)。
『古时一刻合后世15分钟,一刻有六炷香,即一柱香150秒。』
主矿场东段,木屋小院。
主屋内,一淌鲜血沿着榻下的夯土台阶缓缓流下。
台阶上,四条敷药的布帕沁着鲜血,浸没在浓稠的酱色药水中。
地面上,那个盛满药水的木桶此时已滚落于丈外,一大泊中草药煎煮的酱色药水顺着滚落的木桶,画成圆弧洒落遍地。
屋内共有六人,没有打斗,也没有哀嚎,气氛诡异地寂静,隐约之中,一道哽咽失声的泣声逐渐放大。
床榻上,右边三人,头顶的百会穴位置中了银针,此时正昏倒在床不省人事;左边,一名背身躺倒的魁梧大汉正别过脑袋望向身后﹍
瞳孔深处,那抹震惊与惊疑久久未消。
而塌阶上,面向床榻的姜澜也别过了脑袋,他左手反握着鲜血淋漓的雁翎刀,沁血的身子僵直在了原地,眸中深处,同样是震惊与惊疑。
“小澜,是你,真的是你!”
“小澜~?哥,你﹍﹍确认这是小澜?”
“是小澜!”身后那名身披雨蓬的彪形大汉,眸中泪水涌动。
身前这位年轻人潜入时,尽管操着一口鞍山话,又故意压低了本音,可独特的嗓音还是掩盖不了熟悉的本音。
那名汉子,一双恸哭的眼睛紧紧盯着姜澜的喉颈,再次确认了一遍,啜声道:“是他…是小澜!
漓说小澜幼时遭过强匪劫掳,喉咙受过斧伤,后面失语过一年多的时间,这声音我不会忘记,他和薛宝小时我还抱过他俩,那道斧伤就在这,就在这~”
说着,那名汉子颤抖着手指,指着姜澜的喉颈,那里,一道长长的细微的疤痕突兀地显眼起来。
“小澜,你…你长高了——赵﹍赵大哥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漓他……”
那名汉子想要伸手去抚姜澜的脑袋,刚一伸手,却再也抑制不住泪水。
他不顾肩膀上鲜血潺潺、深可见骨的刀口,一把将姜澜搂在了怀里,失声恸哭了起来。
〝呯~铃﹋〞
一声清响顿地而鸣,屋内,姜澜手中的那把雁翎刀,就这样,掉落在地。
刀落的那一瞬,屋内还清醒的三人中,有两人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1629年的春天,大概,也是今时三月的季节,在长城外,驰道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武官一把将身前的两名小少年高高抱起。
1632年的今时今日,其中一名“小胖子”长大了,小胖子褪去了青涩,褪去了灵动,他的身形拔高了整整一个头多,此时此地,两人站一起,小少年的个头还要高半寸。
可不变的是,这份阔别许久的拥抱,仍是炙热的,至朴的。
原﹍原来是这样。
对不起﹍赵大哥﹍
对不起……
泪水模糊了双眸,这一瞬过后,姜澜怔立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从始至终,赵合意在姜澜的印象中,都是横刀立马,勇武过人的英武形象,他从未想过,原来真正的赵大哥,竟是院内那名雨蓬覆身,役卒样式的坡脚兵士。
而床榻上身形面貌酷似赵大哥的人,姜澜也想了起来,那人是赵大哥的堂弟,赵和章,1613年生人,年纪小赵合意两岁,比自家兄长也小一岁半。
旁边刚被摇醒的三人,也有些面熟,应是大凌河之战,第一批突围被俘的那批武官。
——只是这一个拥抱,姜澜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质疑、试探,离间什么的,都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