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三刻(14点45分)。
鞍山驿所,马蹄岭主矿场。
“叮叮叮~~!”
雨打山岩箭击甲,雾掩褐山云泼墨。
巨大的褐色片岩裸露在外,豆大的雨珠汇成雨帘从黑云之上泼洒而出,横亘七里长、高有数十丈的蹄铁形山岭犹如披盖岩甲的巨蟒,正隐没于水墨色的画卷中。
鞍山驿所,也即鞍山矿场,位于东宁城西南40里方向。
明末的鞍山地区,还未曾有行政单位实行管理,在这方圆四十里的地界,最高的军政长官,便是这主矿场的矿工总监,乃镶蓝旗旗下,一名女真佐领。
鞍山矿区是关外最大的铁矿石开采基地,主要有一主两堡,三处铁矿石开采场,主矿区约有三千五百名矿工,北六里的铁西堡镇,和南七里的大孤堡镇,这两处千户级的关堡内,各有一两千人不等。
“咱脚下便是这主矿区,今日暴雨停工,敌兵和矿工们如今都回了棚屋,山腰上的露天矿场已无人。”
马蹄岭东段一处顶峰上,姜澜与薛岳郭桓三人拿出了事先画好的草图,三人探出了脑袋尖儿,再次确认矿区各要点的驻防布局。
三人身后三丈远的位置,八名神色异常亢奋的木工正紧紧握着手中的大刀,贴在岩壁上躲雨待命,其后,一众三十号人数的队伍,正潜身在背坡的崖洞内,整理着盔甲和攀岩的绳索。
暴雨如箭,褐岭无衣。
“澜,你们看,矿场周围,那百来个茅盖棚子便是矿工们住的屋棚,旁边三十丈外,那些个依着栅栏搭起来的瓦盖棚子,便是鞑子们住的屋棚。”雨水顺着薛岳的手指,朝着脚下的山岩滴落而下。
“昨日厄和卢家商队到达主矿区后,在山脚下销过货,鞑子对卢家商队比较放心,厄和领队也被允许进了山门。
矿工们是三四十人住在一起,敌兵是十人住在一个瓦棚,山门处,那几座木头盖起的房子便是矿区的几位头头住的地方。
矿区是封闭式管制,背靠山崖,面有围栏,那些八尺高的栅栏将矿场围成了营寨,每隔六七十步便有一处哨塔建于栅栏上警戒四周。
整个矿区进出就一道山门,里头面积还不小,深有百丈,长宽近三里地。
既然要发动矿工起事,脚下的主矿区,便是咱举事的第一战!”
“嗯,老薛,日前运木料时,我和澜他们来过两次,图上标注的各要点信息应是无误的。
这里头原有三百来号驻军,想必这次后金征集大军远征,里头留守的驻军算上披甲阿哈,应不过一百五十人。
可惜每次运料在烧炭棚卸完木料后,就被赶了出去,没能深入探查,咱只知道这次行动的关键人物,赵合意就在里。
可是咱对此人未做事先接触,到底是敌是友,恐怕难说。若是战斗打起来,很可能还是一比三,接近一比四的兵力比。
咱只带了十五个自己的人,这几个见过血的义勇还有点样子,另外十几个自愿加入的绝户汉,恐怕当不得大用,若论战力,咱怕是没有绝对把握拿下此地。
兵法有云,奇袭之要,取之精兵,战于地利,决于天时,不如,待得入夜,咱……”
“哈哈~”身旁的秀才有些担心,薛岳却是大笑出声,他将脚上厚厚的泥土用岩石蹭去,笑道:“秀才你熟读四书五经,兵家之学也能道出一二,可有些东西,兵书是教不出来的。
你可不知,用兵之道,在于“决”,而不在于成规讲义。
脚下的驻军,如何不懂灯下黑的道理?
八旗军成军数十年,素养极高,夜里穿好一套十几个部件的制式铠甲,只需一柱香(即两分三十秒)的时间,他们夜里有警戒哨,还有巡逻哨。
只有白天,他们自认为安然无忧、大口喝酒的白天,才是他们最懈怠的时候。而且天降大雨,雨雾弥漫,空地上无一人走动,时机不差夜里。
你看,下方三里长的栅栏上,那十五个哨塔只有九个点起了树油灯,他们值守松懈,兵力不足,正是咱摸入的好时机。
厄们为等这头顶上的大雨,等了一个月,天赐良机不可辜负,既然澜想要干票大的,多等几个时辰,咱这趟就要在这后金腹地多周旋半天,危险则多了二分。”
秀才撇撇嘴,好家伙,知道你厉害,可也别给我上课嘛。
当然,他倒不是书呆子心性,绝大数人在十八岁的年纪,心气都很高,经不起同龄人的说教。尽管这人战绩斐然,且是于指挥使的高徒,更有全军上下,足以排进一流高手层次的身手。
秀才此次随众前来,是因其父赴援时阵亡在了大凌河城之战,他一心想要亲手宰了那个明军叛徒佟禄。
他随军不满一年,过往从军,作为屯田佥事的儿子,自然也不用拿着大砍刀在前线“点塔”,因此,真实的战场,他还未体验过。
“老薛,你和澜的身手,这不用说,左屯卫各将士都清楚。你们凌云堡的实力全军上下也有目共睹,凌云堡虽为百户所,实有户数二百大几十,青壮逾五百之众。
你们凌云堡那两百位‘凌云老卒’的战斗力,论精锐,放眼整个锦州,若敢说第二,恐怕也只有祖大弼手下的‘三百死士’敢称第一。
可这次咱为了潜入,带的都是外编的后辈青壮,不是主力战丁。”
秀才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指着身后,那十五个“梁山阮氏三兄弟”式的肌肉大汉,“这十五个肌肉大汉你要说以一敌三我信,可你要让那些个木工以一敌三,那也夸张了点。
澜,我搞不懂,为何你还带木工来,若换成三十个自家兄弟,把握不大些?”
姜澜给薛岳踢了一脚,示意他别嘚瑟,旋即,他将身上的防雨披风取下,披在了身前这位,练习时长不足一年的“练习生”身上。
秀才肩膀上中了刀,以他当时的痛哭程度,伤势不轻,再不请郎中就愈合了。
姜澜给秀才系好了脖子上的绳扣,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出帐时,那些个泪眼婆娑的眼睛,微微摇头,道:“咱们原先提起的矿工大起义,看来有点难度。
那些个恐惧而惶然的眼睛,无一不在诉说着他们想要保全家人,再次“跪着”活下去的本能愿望,因此,若要凝聚他们的意志和力量,怕是简单的喊个口号什么的,是无用的。
是以,那位老酋长,我暂且将他晾在那,等思索出了成型的方案,再试试能不能行。
咱们原定的计划,便是发动矿工起义,借此势,引得鞍山附近最近的城池,东宁城出兵镇压,从而调出敌方兵力,咱才能有机会劫出二弟、吴子升吴大哥等数十号人。”
秀才摸着身上的披风,望着身前的身影,些许暖流流过心坎。
雨水浇面,视线模糊之际,他抹了抹面上的雨水,慢慢明白了过来,点头道:“是啊,咱们是潜入后,才知有数十号人包括薛大哥的挚友吴子升也在里面。
不然,单是劫出官云,澜和胖虎(指裴擒虎,本名裴铁生,擒虎是姜澜给他取的表字)两个人就能闯进敌人老巢试一试。
可这是数十号人,若不能以夺城之势,击破敌之主力,很难救出这么多人。
澜的意思我明白了,木工们也是矿场八千矿工之一,矿场这些个鞑子和他们眼熟,咱是要以这些木工的身份做掩饰,以矿工起义的身份行事。
不过……澜,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敌方人马数数倍于我,咱就带十五个弟兄,这……能成么?”
姜澜微微一笑,随之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一众凌云堡部属,眸中浮现一抹温情。
“秀才,咱这些兄弟,虽不是凌云堡的主力战丁,可他们的父亲都是从军二十年以上的老卒,原是满大人手下,最为精锐的卫队亲兵。
满大人死得惨烈,他手下那二千名“陷阵营”亲兵,如今,仅剩下这点骨血。
秀才,你也知道,锦州那帮本地派排挤我们这些关内派。
这四年下来,凌云堡仅以一堡之力,单独警戒四十里的边墙。左屯卫设有六个千户所,大茂堡守御千户所加前千户所,两个加起来,警戒面积也不过八十里。
后金年年来犯,明军屡屡弃堡舍台,唯恐避之不及。
这四年里,唯独我凌云堡从未丢下过任何一个墩台,任何一处烽火台,这,当然不是两百号人的人力所能完成的事情,哪怕再精锐,也不可能。
记我年少时,凌云堡内,可有整整五百户,青壮多达上千。这四年下来,少时的玩伴,已变成墙根上那一座座垒起的新坟。
眼前剩下来的二代子弟,他们的年纪大多与我兄长相仿,年纪都不过二十出头,虽无实编,可真正从军,已有八年!”
说着话,姜澜朝身后的部属回了个“很好,待命!”的手势。
身后那十五位汉子以不到四分之三炷香时间,便已穿戴好所有的甲胄部件,正朝姜澜这招手示意。
他们傻傻笑着,一张张淳朴的笑容底下,未见有丝毫胆怯。
来之前,姜澜只和他们布置过战术,从栎树林起事夺甲再到现在,这一个时辰里,姜澜从未发表过什么激励士气的讲话或是什么宣言,因为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
忆少时,将军志,黄发垂髻摇木马,不理爹娘唤。
而今时,执父剑,束发绑巾披兄甲,回首已无家。
这样环境长大的汉子,自然,不需要那些。
瞧见那一双双坚毅无悔的目光,秀才蓦地站直了身子,这一瞬,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姜澜的话语很委婉,秀才的心思很细腻。
峰顶上,秀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身,下一秒,默默将肩膀上,那道白布揭了下来。
“对了澜,厄还想问个事。你们进去两次,以你的身手,可曾潜进去见到赵大(哥)哦不,那个﹍姓赵的。
厄记得他比姜大哥大8个月,是姜大哥生前最为信赖的几位挚友之一,厄俩小时候,他还抱过厄俩。
厄记得他为人良善,性情敦厚,心肠特软,可他作战勇猛,武艺颇高,在军中素有凶名,并不是惧怕酷刑加身之人。
来之前,厄百思不解,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投降后金呢?
你说是不是澜?澜…?”
“我﹍进……(咳~)”
姜澜结口应了两声,眼底,蓦然涌上一阵涟漪。
他微咳了一声,想咽下喉中的口津,接过后面的话,可一连哽咽数息后,发觉,还是做不到。
薛岳回过头,神情一滞,他默默地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
山峰上,秀才与薛岳彼此对视了一眼,下一秒,二人又默契地长叹了口气。
他们知晓姜澜为何有如此反应,这半年来,姜澜仍未走出那件事带给他如天塌般的沉重打击。
二人的脑海中,默契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身影。
那个人,按他离世的年龄来看,也是位少年。
他身形高大,武艺超群,剑眉星目,英俊不凡,曾是整个辽西军团中,为数不多的少年英才。
他姓姜,名漓,1612年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