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初一刻(13点15分)。
栎树林。
暴雨愈下愈大,方圆数十里的地界,已如夜幕般晦暗不清。
“澜,咱的五十号弟兄都在这了。缴获的甲胄计三十二副,勉强还够用。
这里是后金腹地,但凡遇到成建制的鞑子武装,咱这点人头,还不够人家装两个麻袋。
听卢家领队的意思,再往前,商队可不敢再跟着厄们。不成,还是按先前说的,低调行事,小股潜入,待事成,再分散逃离?”
“是啊,大哥,不成咱还是别冒险了。监工的鞑子不比战时,不少鞑子连护腋、护肩,甚至护颈都未佩戴,你看,就这样,‘小飞飞’和‘秀才’都还挂了彩。
俺倒不怕遇到建奴的主力,俺是怕他俩别折在这儿,是不是?小飞飞~”
“嘶~往哪拍呢,死大个!还好是屁股中一箭,痛死窝咧。别以为恁挂个试百户的官衔窝就怕恁,窝可比小澜还大一岁,小飞飞是恁该喊得么?
“你俩别闹,我胳膊这点伤不碍事。澜,外头的暴雨至少能下两天,有这两天的时间给咱,咱下一步还是要?”
料场最里头,有一个三十平米的大帐篷,此次潜入行动的五位骨干,正围坐在木案旁,商议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本次行动的主角,姜澜,正坐于木案正中,他给身旁的韩飞处理完伤口后,缓缓站起了身。
挥出大手在下方的翘臀上拍了一掌后,他笑着伸出了手,竖掌示意别急。
这次行动是他发起的,一帮平均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第一次深入建奴的腹地,经历了先前短暂的一番热血后,头脑冷静下来,难免会有些忐忑不安。
封狼居胥的少年军神谁都向往,可自幼随军,年年战鼓起、年年挂白绫的悲恸经历,使边军长大的二代子弟早早领教了战场的冷酷无情。
生死存亡地,九死一生矣。
对此,姜澜早有预料,毕竟,不是谁都有像他和父亲那样“两人一马乘风去,随风直到盛京西”的潇洒经历。
因此,众人愈急切,他必须表现得更冷静。
走向营帐里角的木盆架子,姜澜拉起衣袖,准备用盐热水,洗去面上乔装用的蜂胶模具。
“还煞下一步,直接跟他们干!”帐内,受姜澜一掌示意的韩飞反应了过来。
“窝铄,不管来前定下的目的是啥,咱这趟,不可能这么轻易回去!
要知道,自打三年前满帅在京师卫戍战中壮烈殉国后,咱的左屯卫,甚至整个锦州,已经成了祖家的天下。
再加上去年的大凌河城一战,于指挥使为国捐躯,主力将士尽数折没。
你们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左屯卫,实质上,已成了祖家的“丁口营”,粮饷军需,尽数被祖家刮去,贴给了祖家的亲兵营。
咱那么大一个边卫,数千户遗属居然被排挤到前、左两个千户所,这样下去,咱那些个满帅遗部,可怎么活啊?
来前,咱的凌云堡,已有半年没发过饷,这样下去,整不好,咱的凌云堡也要没了。
澜说了,这次,就是‘开局五十号人,装备全靠抢!翻身靠天命!’,来前都发了誓,大不了,把命舍在这便是!”
话寥,众人止住了低语。
众人想起出发前的头一夜,蓦然回首,那些个隐没在阴影里,那些个依依送别的泪眼,忽儿面色一滞,久久说不出话。
〝轰隆隆~〢▎〞
——〝淅﹍!!〞
帐外雨雾大起,阴沉如夜。
帐内点起了树油灯,看着木盆里,那副倒映的夸张面孔,姜澜不禁有些想笑。
大黑脸、牛头鼻、再配上这斜插入鬓的雁翅眉,活脱脱一个聊斋里的燕赤霞嘛。
“哈哈,这张脸不去干抢劫,倒是可惜了。算了,还是不摘为好。”
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更深,更远,而且,还会碰到哥哥的老熟人,还是留个伪装,好办事点。
漂了漂盆里的水,简单用麻布巾擦了擦身子后,转过头,帐内,一名模样极为俊秀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
“阿兄,东西取出来了。”
他的手里捧着一条血淋淋的皮袋子,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凝视了过来。
姜澜颔首一笑,伸手示意打开。
用刀尖挑开皮袋封口,取出的是一个内胆状的锦囊,随即,小乙接过小川递来的箭镞,挑开锦囊封口,将里头的一张羊皮纸及腰牌小心翼翼取出,放在了木案上。
这是从牛的后腿腋下取出来的,割口藏入,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养伤口。
这是不得已的藏物方法,从大辽河口沿辽河北上,然后东向辽阳城走陆路,后金统治区关卡很多,十里设卡,百里设关,若不行此招,实难带进来。
明朝拥有上万名专司间谍工作的锦衣卫,可从万历到崇祯,十几二十年下来,对于后金核心区的详细情况,还是知之甚少,由此可见,在谍战这块,后金可是老玩家了。
努尔哈赤打萨尔浒之战前,就有明朝四路大军的详细军情部署,不然“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难成神话,最多只是个笑话。
后面取辽东七十余城,也多为内援打开城门或传递布防情报,才让那位“东北第一悍匪”不费吹灰之力占了辽河以东全部疆土。
为防患于万一,姜澜还做了二次保险,羊皮纸名为供销清单,实际蕴含着辽阳城及周边布防兵力的关键信息,而那腰牌也有金子浇了包浆,确保万一被查到,也能有反应时间跑路。
“阿兄,你不知道,这一路好生凶险,我和薛大哥还好没被查出来。”
小乙说着话,姜澜给他打了一碗热姜汤,将他带到里角的木盆旁。
接过碗,递过麻布巾,姜澜小声问道:“寨子里还好吧,允儿那妮子可还闹腾?”
“阿~!”
燕小乙闻之一愣,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他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心想说:还不闹腾,天天甩着鞭子撒泼,再见不着您,寨子都快让她掀翻了。
“额…格格她,还…还好……”
“哈哈~”姜澜会心一笑,知晓了话中意,也只能无奈摇头。
这个允儿,小小年纪,可是叶赫家百年不出的花木兰,泼辣又娇蛮,还﹍还踏玛会武功,自己不在,她就是山大王,小乙他们的日子估计不好过。
此女夺天地之造化而生,采日月之精华而育,千年难临人间一回。
她时疯时傻,时嗲时泼,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语令人捧腹不禁,性情之古怪,教人捉摸不透。
在自己面前,他就是一副“不像我,只会心疼giegie”的模样,他人面前,就是混世泼猴,如来佛祖来了,也唯恐避之不及。
如意插风车,紧箍别兔耳,美猴莲后坐,只会心疼gie。
是啊,谁会拒绝一只坐在佛祖金莲后头,捏着佛祖袈裟,“只会心疼giegie”的孙猴子呢。
〝淅﹍!!〞
帐顶上,那盏树油灯微微摇曳,眼前光影闪烁,姜澜怔立在那,似是失神。
“来,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一个四尺来高的小丫头,是怎么一鞭子把这房梁给抽断的?”
列列熏风拂过山顶,少年指着眼前的废墟,问道。
“就这样啊。嘻嘻~﹍哎呀,你别生气。人家没有力气,是房子太老啦,人家还是个小孩纸~”
“尼(玛!)﹍你真可爱。厉害!”伸出大拇指,少年笑了笑,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那可不~嘻嘻。”
“阿兄?阿兄…?”帐内,小乙撇过脑袋,轻轻唤了两声。
“您放心阿兄,都……都挺好的,房子没倒,大伙儿还活着。”
“嗯,好。呵呵~”眸光渐渐亮起,姜澜眨了眨眼睛,下一秒,兀自在那,笑出了声。
“唉~”一想起那小家伙,姜澜面上就止不住地无奈苦笑。
这一趟,不知还有命回去否,那小家伙,还怪招人挂念的。
“不过,话说回来,真得感谢允儿她哥哥递出的情报。多亏有她兄长,先前送来的晋升名录解了我部分疑惑,这次,没有这份驻防兵力情报,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带他们来此。
若这趟,能救回二弟官云和左屯卫那些被俘将士,解我心中之惑,哪怕他家小妹把咱寨子给点着了都成,回头我还要给他回个大谢礼。”
小乙重重点头:“嗯!我明白的,阿兄。”
二人说着,身后,一名身形高大、深目高鼻的西北大汉接过小乙先前的话,说道:“是啊,澜,看样子,他们卢家在后金这还挺吃得开,厄们一路过来,后金设下的盘口没咋个查厄们。
单就这一趟,卢家就带了八百石精盐和两百石上等好茶,价值不下万两。按你估计,后金海上贸易线,一年要是有八十万两贸易额的话,单就卢家这一家商队,怕是要有四五万两。”
“嗯,你俩来得及时。”姜澜重重点头,满慰一笑。
此人名唤薛岳(本名薛宝),是姜澜幼时一起长大的玩伴,十六岁,便顶了堡内缺额,任职副总旗。
他比姜澜稍大一岁,1614年生人,年岁18,身长五尺有七(182㎝),西北宁夏人。(明一尺合后世32㎝,若是以书面话的文言文载称,多以“身长八尺”赞之。)
他家中本是牧羊大户,识字且习武,年少时家中遭马匪洗劫,由姜澜一家救助后,便在西北边营中长大。
姜澜一家从西北到河南,再从河南调辽西,薛岳是所剩不多的一直跟在身边的发小,父亲对他颇为喜欢。
他机敏善断,武艺高强,若不是对姜家感念深重,凭他的武艺,在锦州祖家派那边,轻松混个把总官职不是个难事。
在这次以私人目的发起的潜入行动中,他的军职虽是最低,却是姜澜身边最为信赖,也是综合能力最强的助手。
说话间,姜澜将锦囊撕开,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层刺绣带子。
那是锦州大军中,先锋营大旗的花色刺绣部分,大纛厚如帆布,姜澜将大纛最外层的锦衣揭下来后,剪下了这薄薄的花色刺绣。
“这……这是先锋营的大旗!”
帐内,惊呼声霎时大起,众人满眼惊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本来就是私下行动,你偷人家从四品游击将军的腰牌就算了,这还整个先锋营的营纛!
这……这要是被明军那边知道了,怕是不用回了。
逃回去后,众人就在海上流浪吧,漂到哪算哪。
不待众人要问,姜澜从薛岳手里,接过一卷与大纛款式差不多的布料,一手将腰牌扔给小乙,让他用刻刀剔掉包浆,一手将刺绣递给身旁的瘦俏少年。
“来~秀才,你手巧,这细活你来。”
“来什么?”
“帮我缝上去。”
“阿~这……这是为何?澜,这可是袁督师帐下主力营的大纛,可是前辈们奋尽一生,换来的荣耀,咱还是给它卷起来,好生带回去吧。”
二人对视了一眼,一个神色惊疑,一个眸光灼灼。
下一秒,秀才点点头,还是接了过来。
“诸位——”
帐内,姜澜轻轻敲了敲木案,聚合了帐内所有人的视线。
“前辈的故事结束了,咱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