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寺之内,吵吵嚷嚷。
阳翟和颍川的账目放到东汉的这个社会环境之下,实在是太吓人了一些,这是真正做到了以一县之力,去比肩天下税赋的,自然也大大的动摇了天下人的三观,重朔了天下新秩序。
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天下这回是又要变了,而且是从根上就变了。
当然,如今新政还属草创,实则上并没有成熟,急需一部完整的法典,章程来作为根本,毕竟就算是以吏为师,那吏,也总得要有个法来为本不是?
于是乎今年的这场立法会,自然也就格外的热闹了。
秦宜禄虽然是穿越者,但也毕竟不是全知全能,再怎么高屋建瓴也顶多能操控一个大方向,细节上差得还远得很,自然也对此次会议高度重视,是真心的在虚心求教,早早的便命颍川学院中的学生们充做此次会议的记录文书,负责摘抄整理会上诸人的观点。
然后,在会议开场半个时辰之后,这贤良方正一头和商贾的这一头就好悬没打起来。
最后还是秦宜禄实在忍不住叫了暂停,然后将发言的机会暂且交给了贤良方正那边让商贾那头先且闭嘴。
道:“我知道你们来,就是来给新政挑毛病的,事实上我也乐意让你们挑毛病,所谓兼听则明么,你们这些人所说的话确实也并不都是在扯王八犊子,但是谏言就好好的说,别动不动就激动,也别动不动就骂人,我给你们做个约法三章如何?”
“第一,不要动不动就讲什么春秋大义,圣人之言,孔圣人死了几百年了,周圣人更是都已经死了几千年了,都特么说什么三皇盛世,可谁又真知道三皇盛世是什么鬼东西?真要讲古,你们未必就讲得过我,但我实在是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跟你们浪费时间和口水。”
“第二,谁也别跟我谈什么道德绑架,什么贤明,忠诚,仁孝,我这人不在乎这个,这天下人骂我骂得难道还少么?你们就当我是个昏君,暴君,独夫就行。”
“总之,若是诸位不能做到言之有物,就不必说了,我想听到的是真正的新法之缺。”
众人纷纷应喏,随后互相商议了一番,却是由那最受贤良之人尊崇的郑玄上前一步,手持竹卷高高捧起道:“启禀大将军,老夫来这阳翟也有三月有余,每日所见,所闻,所想,皆是大异于前,深受震撼。”
“老夫以为,新政,总得来说还是好的,阳翟和颍川两地的税赋既出,天下人自然皆见其中之利,因此臣以为,新政乃是善政,万万不可因小人之言而荒废。”
“然而新政虽好,却也终究有其弊端,大将军本是爱民,富国之良策,但若是不能妥善处置其中积弊,反而成了害民之策,岂不与大将军的初衷背道而驰?老夫,有此新政十弊,请奏于大将军。”
秦宜禄闻言,不禁大感兴趣,连忙让人呈了上来。
“新政之弊一,在于耽误农时;弊二,在于役使之风再起;弊三,在于商贾势大,不受官府节制;弊三,在于人人贪利,道德沦丧;弊四,在于各县争夺人口;弊五,在于治安恶化;弊六,在于贪腐之风横行;弊七,在于百姓困苦;弊八,在于军心不稳;弊九,在于钱荒日贵;弊十,在于细作横行,有此十弊,老夫以为新政终不可久,还望大将军可以明察,防微杜渐。”
秦宜禄闻言已经格外的认真了起来,嘀咕道:“居然有十条这么多么?”
“第一条耽误农时,我已知之,此事当为重中之重,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议出个法子来,农乃国事之本,若是国本不稳,这新政就是再怎么赚钱,恐怕也终究不如不行,至少是不可能推之天下的。”
“役使之风再起……指的应该是田间又有了租客佃户之事,此事吾亦已知之,这个人人贪利,道德沦丧,是何意?”
郑玄拱手一礼道:“我朝立国以来,百姓纵使是不能通晓大义,然而仁孝之风,却是早已深入人心,然而大将军推行新政以来,颍川首善之地啊,居然便已有了弃养父母之事,寻常人家之中,亦不乏将老人留在乡里耕种,青壮进城打工之事,此难道不是不孝么?”
说着,郑玄一把从商贾的队伍之中拽出了一个人来,道:“大将军可识得此人?”
秦宜禄摇头。
“此人姓吴名良,乃本是豫州一豪强,现在转行做了商贾,在均台乡,狐宗乡,岸亭,甚至是许县、长社等地开办敬老院,将那些生病的,无人照料的老人统一收留照料,然而实则是关起门来让那些孤寡老人等死,敢问大将军,此人可算是恶人么?那些将老人送给他照料的子孙,可算是不孝?”
秦宜禄皱眉:“吴良,你有什么话说?”
“大将军明鉴,小人的敬老生意其实根本赚不了多少钱,青壮进入阳翟做工,老人留在乡间无人照料,难道我收留老人还收出错来了?至于说照顾不周,这……这谁照顾,肯定也是不如自己家孩子的啊,这不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么。”
秦宜禄这就大概已经知晓其中大概了,说白了养老院这样的问题,即使是现代社会也依旧是敏感且几乎没有解法的难题,更何况是这古代呢?
况且东汉时民间最重孝道,甚至已经孝得都变态了,父别居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孝了,然而这种淳朴到极致的孝道与商业社会自然是格格不入,也必然会产生冲突。
这几乎是无解,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还不能跟他辩论,难道说为了经济发展,老百姓不孝了就不孝了?这话在现代社会也是大逆不道啊。
想了想,秦宜禄索性转移了话题,继续追问道:各县争夺人口、治安恶化、贪腐之风横行、钱荒,这些我大概都能理解,解决起来想来应该也不会太难,退一万步来说,怎么也不至于因此而耽误新政的推行。”
“可你说百姓困苦,军心不稳,这两条,我却是实在不懂了啊,如今这阳翟城如此繁华,百姓何来困苦之说呢?”
“大将军,可知阳翟如今的房租,房价,已涨到了何种地步?以一寻常五口之家为例,其居住的空间,不过八尺,床分上下两铺,衣物只能放之床下,甚至桌子上,箱子上,都要用来铺上床褥以睡人,老夫观之,都要于心不忍,更有甚者……”
却见老头居然又从商贾之中拽出一人来,道:“大将军可识得此人?此人做的乃是建筑的生意,然而他给雇员提供的环境么,呵呵,一张床分上中下三层,中间竟还要一分为二,设置木笼,知道的,那是住人的地方,不知道的……大将军,老夫在家乡,就算是养猪,养鸡,也没见过鸡笼如此狭小闭塞的,难道这不是民生困苦么?”
秦宜禄闻言还是只能沉默。
又道:“你说军心涣散,又是何意?”
“老夫听闻,因颍川粮价益高,孙将军的军中……至少有数次大规模的售卖军粮,甚至于军中的武器,乃至铠甲,也都有那胆大包天之人将其偷出来私自贩卖,当然,相较之下,还是战马卖得最好,大将军可知这颍川短短一年时间,从孙将军手里买了多少匹马了?有传言说,孙将军的骑兵现在骑的都是驴了。”
“…………”
“这也就罢了,老夫还听说,有些兵户在农闲,甚至是农忙的时候也会成群结队的偷偷溜来阳翟做工赚钱,只在阳城那边挂个空名,大将军乃是军伍之人,论兵事,天下无人比大将军更懂了,敢问若长此以往,孙将军他纵使再如何的勇猛,他的这支军队,可还打得了胜仗么?”
“…………”
“大将军,因此老夫以为,有此十弊,若是不能解决,这新政,恐怕非但不能强国,反而是害国害民啊。”
说罢,老头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然后昂然地站了回去。
这老头乃是海内名儒,马融的弟子,与卢植都是师兄弟的关系,说话自然豪横,以至于由他当先开炮,居然如此的直白,直把秦宜禄都说得哑口无言,而那些贤良方正见状,竟是纷纷为他拍手叫好。
弄得秦宜禄挺下不来台的。
扭头问卢植和杨修:“这十弊,属实么?”
杨修一时间尴尬无言,冷汗直流,卢植倒是神态自若,拱手道:“基本属实,甚至据臣所了解,师兄他说得还是有些浅了,尤其是役人为奴之事,这阳翟城里……很多。盖是因为从关东逃难来的百姓实在太多,他们不比这颍川本地百姓,没有土地托底,只要能有一口吃的活下去,什么事儿都愿意干,因为是流民没有户口,官府去找他们,他们会躲,会藏,那日子过得……大将军难道真的以为,勾栏瓦肆,是繁华的象征么?可是老臣所看到的,却是数不尽的血泪啊。”
说着,却是抽出一张纸道:“这是四个月前颍川府所处理的一桩案子,就在阳翟城东三十里外,居然出现了人肉市级,大将军可能想象得到?”
秦宜禄皱眉:“农时虽略有耽误,但粮价应该还算稳定吧,难道底层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非也,此人肉集市,非是贫贱之人在卖儿卖女,那些被售卖之人,大多都是出于自愿,而所购买之人,却是……大多出自富贵人家。”
“你是说……有人吃人肉,就图个新鲜?”
“流行过一阵,说是以形补形,活取人肝,片了生食,可撞胆色,因此那市级又叫肝胆市,听闻被取肝之人,非但必须自愿,还要在取肝之前与买主进行沟通,神色越是坦然,从容,往往就越是证明其有胆色,其肝脏,也就能卖得上一个高价,若是有人能在取肝之时也做到面不改色不吭声,酬劳还会翻倍呢。”
闻言,秦宜禄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捣毁了么?”
“四个月之前的市集自然是捣毁了,可是……谁知道在这阳翟城的阴暗之处,到底还有没有这样的人呢?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官府,也很难查啊。”
秦宜禄不禁脸色愈发的难看,甚至隐隐的还有点想吐。
这种现象倒是曾发生于五代时期,五代时确实有些武将会以生食人肝以为壮胆之用,但他却是万万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的治理之下啊!
相较之下,反倒是军事松弛自己还稍稍有点预料,不过也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是了,毕竟明朝的兵户制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灭亡的。
毕竟颍川这地方因为新政的原因进化的快了一点,已经有点商业社会的样子了,而商业社会和农业社会有着本质的不同,绑在农业社会上的军事制度放到商业社会必然会水土不服。
说白了,商业社会的军队就四条出路,要么,学北宋,用庞大的财政盈余来养军队,将军人全都换成职业士兵,要么,就是取消军队制度,改成全民兵役,轮替着来,要么,就是干脆允许军队经商,这其实也是北宋的思路,要么……就干脆允许商贾拥有军队,打仗的时候再从商贾或者新贵族的手里调,这是近代荷兰和嘤国的路子。
当然了,现在说这个还稍微有点早,毕竟新政只在颍川有试点,腐败下来的应该只有孙坚一支而已,而且新政才刚刚实施,只需以严刑峻法抓一抓军纪,应该也就能刹得住这股不正之风了。
至少在统一中原之前他还不想大规模的再去改军制了。
然后秦宜禄无奈地看向商贾那边,道:“你们都听见了?针对郑博士所提出的十弊,你们可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有?”
阎忠闻言越众而出道:“郑先生所言,确实是有一定的道理,然而臣却以为,若是只因如此就否定新政,实在是因噎废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