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歹说,李大本事这才终于小小地坐在椅子上的一个边边上,内心无比忐忑地打量着秦宜禄的神情和船上的环境,小心谨慎地喝着由杨修亲自给他泡的茶。
却见秦宜禄居然对他做出来的工具特别的感兴趣,将他的杆子伸缩,收回,伸缩,收回,玩得不亦乐乎。
一边玩一边道:“别紧张,我们也是好久都没来过阳翟了,你既然是牙人,就给我们介绍介绍阳翟的情况吧,怎么会想到用如此危险的方式在水上兜售?”
“大人许久没有来阳翟了,自然不知道,这阳翟的码头,现在是每天都这么拥堵的,任何人的船只想要进港,往少说,也要耽误大半天的功夫,往多说,一天一夜,甚至两天一夜也是有的。”
秦宜禄闻言脸色都忍不住一变:“居然能堵这么久?”
“是啊,繁华么,所以有一些像您一样许久不来,或是第一次来的贵人,难免有些少了准备,因此小人行于水上,直接将生意做在水上,倒是也能以此而糊口,大人您若是无聊,歌姬妓女,小人也都能给您弄来。”
“啊这倒是不必了,家里夫人管得严,不敢在外边随意去沾花惹草。”
“啊是是是,其实也不止是为了做一点水上的生意,如今这城里头,码头上,牙人实在是太多,僧多粥少,而且各自也都划分了地盘,因此,小人也是为了抢生意,有了这脚下的小玩意,贵客不等上岸,这生意就当先谈上了,至于这阳翟城……”
“等等。”
秦宜禄突然伸手打断道:“你说,城里的牙人实在太多?而且是僧多粥少?这颍水之上这么多的商船,货船,客船,居然还是不够城中的牙人分么?”
“大人您有所不知,商船虽多,但是牙人确实是更多的,寻常牙人,一个月也接待不了一笔生意,也是有的。”
“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牙人?”
李大本事苦笑道:“因为外地人实在是太多了啊,他们大肆兼并了土地,以至于俺们这些本地人……也就只能做一些车船店脚牙的差事,来养家糊口了。”
秦宜禄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道,突兀的李大本事竟觉得似有杀气奔着自己而来:
“朝廷三令五申的强调不许兼并土地,年年清查隐田,难道这天子脚下的阳翟,却仍然有这兼并土地致人破产之事么?卢植是怎么当这个太守的?御史台,难道也是吃干饭的么?这才区区几年啊,吏治居然就已经如此腐败了么?”
船上的其他人见状脸色也不好看,依着秦宜禄的脾气,他素来最恨的就是在上计之时地方官员有人欺瞒于他,若是此地当真如此,只怕是非要杀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不可了。
就连贾诩的脸色也都跟着白了,微微有些颤抖的指着这李大本事道:“你你你,你可不要乱说啊,这话是不能乱说的,卢尚书德高望重,又是履新,多少御史都盯着这颍川呢,他又怎么可能放任这阳翟的豪强去兼并土地,役使贫民?你,你说话可得负责人啊。”
李大本事这会儿也有点被吓着了,连忙道:“倒……倒也不怪卢府君,只,只是兼并土地,没没,没有役使贫民啊,那些土地也非是巧取豪夺而来,都是真金白银的买的,而且每家每户所购买的也都不多,有些不能买卖的屯田则是用租赁的形式,甚至大多都是那些贵人们自己在耕种,所以,所以……这又怎么能怪卢府君呢?”
闻言,这船上的一众大臣这才为卢植悄悄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冷汗。
“这倒是奇了,若是没有巧取豪夺,你们又为什么一个个的,都把土地给卖了呢?”
李大本事叹息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阳翟这地方,外来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他们大多都是从其他州府迁来的豪强,就算是破落豪强吧,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这些人实在是太有钱了,生活上,家人要穿绫罗的衣裳,要吃上好的精粮甚至是肉食,孩子要读书识字,女人要购买胭脂水粉,所以如今这阳翟,就是一个无底洞,进来再多的货,也都能卖得干净,可事实上……压根也进不来多少货。”
说着,李大本事无奈地指了指外边堵成腊肠一样的船只。
秦宜禄皱眉道:“我大概懂了,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堵船,所以阳翟码头的货物吞吐量终究有个上限,而且明显不高,偏偏城中百姓的需求量在那摆着,那些豪强们手里还有钱,所以就导致这城中的物价降不下来,是么。”
“您说的是啊,这物价实在是太高了,可是这种地……收入却是固定的,这地若是不卖,指望这一亩三分地来养活一家老小,至多至多,也就是在缴税之后留下一点口粮而已,而且卢府君对这粮食的价格……还有限价,当然这倒也是对的,毕竟这粮价再贵,利润也都让粮商给赚去了,总之,就是靠种地,根本养不活家人,至多饿不死罢了。”
“相反的,哪怕是做个店小二,只要手脚勤快一些,倒是好歹也能赚个三五钱钱一个月。那些豪强要在此定居,自然就要置产,因此给出的价格极高,因此大家……自然也是愿意卖的,地少一些,税缴得也少一些,留点口粮也就够了。”
秦宜禄稍一琢磨,也就明白其中道理了,这其实还真是自己的锅,或者说,是由他所制定的税赋制度决定的。
税赋税赋,其中,从田产或者其他固定资产上收取的叫税,从人头上收取的则叫赋,或者算,这是两个概念,比如汉朝初年,明朝初年之时,都实行的是极低的税制,以至于被史官称之为盛世。
其实这是扯淡,因为朝廷的开支是固定的,税收得少了,赋和算收的自然也就多了,这算哪门子的仁政,说白了不就是越有钱的人缴税越少,那些穷鬼反而缴得更多了么?
一直到明朝时,张居正搞的所谓摊丁入亩,其本质其实就是降低赋、算,来增加田税,可惜后来还是失败了,还是到了康熙之时,提出了个所谓的永不加赋。
注意,康熙提出来的只是永不加赋,人家可没说永不加税。
所以清朝时人口才会暴增,所谓的康乾盛世还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地瓜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事实上康熙时天下压根也没种多少高产作物,土豆那玩意当主食吃是要闹胃病的。
但是像康熙那样搞也会出个问题,就是本质上国家收的是中产税,顶级的有钱人在哪个朝代都是不缴税的,现代也不例外,所以沉重的税收压力也直接压垮了清朝的中产阶级,尤其是自耕农阶级,这反而变相的促进了土地兼并,而且人口虽多,但购买力却极低,也导致这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迟迟萌不起来。
秦宜禄也不敢一步到位的一口气把人头税全给免了,客观来说他连康熙都还不如,实在是没有哪个条件,所以他现在所制定的税赋是以田税为主,人赋为辅,然后尽可能的去免除算。
但是他也特意规定了,田亩税,主要以实物的形式去缴,不管怎么收,每一户人家都要在留足百姓口粮的基础上再去进行征收,目前的规定是每个五口之户,要留出八百斤的口粮,也就是八百斤以下的收成就不缴税了。
而赋,则是以金钱的方式去进行收取的,规定是每个成年男丁每年要缴一百钱,缴不出来也没关系,可以出一段时间的徭役来代替。
所以对于这些阳翟的百姓而言,物价那么贵,种地没有前途,那还不如把土地包给或者卖给那些外来的豪强,自己家里只需要守着一小块,以确保每年的产出都在八百斤以下就行,这样就不用交税了,而且同样也饿不死。
因为地少,家里的女人就能耕种得过来,然后男人们自然就可以去做车船店脚牙,多赚点钱话了。
至于那些购买他们土地的豪强……这帮人买了地恐怕图的还真不是地里收的那仨瓜俩枣,无非是国人传统观念,在一个地方居住不买地,总觉得不算生根了而已。
这般看来的话,那卢植可能非但不会去管,反而更乐见其成呢,那御史台自然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只是秦宜禄闻言却依旧是皱眉不止,忍不住还是摇头道:“不对,还是不对,按你们所说,是因为这阳翟现在的物价太贵,以至于连种地都没有前途了,然而所谓的物价,终究必是以房价为基,你们这些本地人的房价地价按说也应该大涨才是啊,怎么会因此而受累呢?你们都只有一间房么?就算是只有一间房,如今路引已经管得很松了,把房子租出去,换个地方住不就得了?”
李大本事闻言苦笑,道:“本来,是这样的。”
“本来?那是出了什么问题了么?”
“是……是卢府君说,房价太贵,恐伤民众,还说什么,房住不炒,所以……所以房租和房价,就都被控制起来了,我们这些本地居民想要卖房,根本卖不出价,虽是总有人来争抢,但他们也不敢多加价,到最后自然往往谁的势力大,谁的家丁更能打,谁就能买得到房子,可这又跟俺们有什么好处呢?至于租房……那还不如卖房呢,这里头烂事儿更多。”
说完,秦宜禄恶狠狠地瞪了贾诩一眼。
贾诩一时也是无言以对,来之前他们才刚刚争执过此事,贾诩也认为房价太贵必然伤民,认为卢植抑制房价乃是老成谋国之举,没想到,却是反而伤了民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忍不住问:“既然房子卖不上价,为何干脆不卖了,转而做些小生意,或者开个小工厂呢?毕竟如你所说,这阳翟现在处处都是有钱的豪强啊,随便干点什么,何愁不能糊口呢?”
“这……”
秦宜禄冷哼一声道:“还能是为什么?因为不管是货物还是原材料,统统他妈的都在这颍水之上堵着呢啊,他们开店也拿不到货源,开工厂则拿不到原材料啊,这些货物既然有限,必然把持在这颍川本地那些世家的手里,我说得可对?”
“大人您英明。”
贾诩等人闻言不由得纷纷汗颜,秦宜禄又冷哼一声道:“现在,你们还觉得这卢植是能吏么?还觉得这颍水堵成这样,是他卢植有能力,是这颍川此地繁华所致么?”
众人纷纷无言以对,但又忍不住有点为卢植所委屈。
他们看出来秦宜禄是真的生气了,但是略一琢磨,好像也实在是说不出这卢植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了。
水道这事儿,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啊,莫说是这颍水,十年前,那小孟津不是也经常堵么?那还是洛阳的门户呢,又有什么办法?
至于说抑制房价,至少人家初心是好的啊,再说无非也就是让这些本地人不好卖房卖地而已,也算不得什么错吧?
毕竟像秦宜禄所说,让这些本地人靠房租度日,这感觉……好像也不太对吧?这岂不成了不劳而获?
秦宜禄却是很生气,突兀的从自己腰上一拽,扔出一块令牌出来道:“李大本事是吧,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把卢植给我带过来。”
李大本事一愣,颤颤巍巍地接过令牌,诧异地都:“敢问……敢问贵人您,您的身份是……”
“那上面不是写着呢么?”
“我,我不认字啊。”
“…………”
赵云在一旁道:“上面的字是大将军秦,眼前这位,乃是当朝大将军秦公,下首的这些,是当朝贾公、杨公、马公,见此令牌如见大将军亲临,卢植他不会为难去你,去吧。”
“啊……啊……大……大大,大将……”
然后嘎的一下,这李大本事居然抽了。
秦宜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