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朔方郡沿着黄河一路向东,至少在进入雁门之前全都是一片坦途,毕竟从地形上,几个郡同属于河套平原么。
然而地形上虽然平坦没有阻隔,但一路上穿县过郡,人为的阻隔却是很多,以至于秦宜禄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毕竟,这是为国征战么,总不能是他朔方郡一个连正经编制都没有的一个郡的事情吧?其他郡县难道就不需要出力么?
所以他所路过的县,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是不是应该征集一些粮草、辎重、武器,给秦宜禄来享用呢?最起码也应该备好食宿款待他们一番吧?
一路上这沿着黄河两岸逐水草而居的匈奴、杂胡,是不是应该各有表示?
有些部落不愿意出兵,或者也确实是没有足够的壮年劳力,确实有客观情况没法出兵,那是不是最起码也得送几匹马,几十头羊呢?
胡人倒是还好说,起码现在在河套地区,敢不给秦宜禄面子的胡族真的是不多,他现在在胡人中的威望很高的。
反倒是一路上行来的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县城,乡镇,无论是豪强还是官府,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够深明大义的人抱着侥幸心理不肯配合。
比如他路过九原县的时候九原县的县令居然敢不给他开城门,不允许他们进城?那就只能攻城了啊,总不能让咱的五万大军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不是?
也多亏了秦宜禄现在的威望至少在河套地区确实是高,九原县的百姓,或者至少是基层官吏都还是明白事儿的,谁也不敢真去守城,见秦宜禄摆出了攻城的架势,直接把县令绑了然后开城门给他赔罪了。
至于说秦宜禄手中没有节仗,甚至他现在没收到诏令连匈奴中郎将都不是,没有朝廷的命令,那自然就是事急从权了么。
乱世用重典,秦宜禄也只能是忍痛,将那些不肯配合的县、乡一级的官吏统统撸下来,甚至是军法从事,用自己宝贵的玄牝义从将其换上来了。
当然秦宜禄也还算是有分寸,县长、县尉这一级别的官吏他都不敢动,也就是动一动再下面的各县计吏、曹官、以及各乡的乡长、三老、亭长、乃至于更底层的亭长罢了。
就是换的有点多,加上他在河套地区的基层民间声望较好,往下撒的义从也大多都是原本河套地区的屯户,这个换人的过程居然还异常的顺利。
以至于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明明都有点不怎么配合,后来的时候几个郡的太守却都对他配合得不得了,恨不得跑到郡境线之内亲自去接他,生怕这位镐乡侯从他们地盘溜达一趟,就把他们给架空掉。
逼得秦宜禄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心思找茬。
尤其是大军行至云中时,人家乐贺乐太守明明已经十分恭谨了,堂堂两千石,面对秦宜禄这个比两千石的都尉,居然行了下官之礼,要什么给什么。
结果这货却突然当着三军将士和一众族老的面,放声痛哭。
惹得乐贺莫名其妙的,连忙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就说自己这是想家了,大家这才想起来,他特么居然还是云中人。
然后大军在云中一待就是半个月,挨个县去流窜,而且是每个县都有他的故人,然后每个县、乡,都有名义上‘不堪军旅之苦,希望回家生活的义从’。
都是乡里乡亲的秦宜禄也不能不近人情不是?自然要安排一番,起码各自当个屯长,亭长之类的,不过分吧……个屁啊!
吃相有点太难看了!
即便是秦宜禄的身边人也都看出他的急切了,同时也对此颇有一些不能理解,纷纷背着他吐槽。
当然,敢直面怼他的人也不是没有。
“君侯既有志于天下,此时如此斤斤计较,倒是宛如女子一般,不怕失了您镐乡侯的气度身份,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敢于如此直截了当地怼他的人,在秦宜禄集团之中自然就只有傅燮了。
秦宜禄闻言却是罕见的没有恼火,而是笑着将其请到书房,还给其泡上了一杯香茗,笑着道:“这么多天了,南荣兄可是终于又一次的指责我的过错了,说真的,近一个多月没被你指责,我居然还颇为怀念。”
“哼。”
傅燮傲娇地哼了一声,却是并不如何客气地拿起了桌上的茶碗喝了起来。
“南荣兄既然随我一同出征,而没有回洛阳继续去当你的三署郎,然而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却也并未再来找我建言献策,弄得我也是有些搞不清你的想法,也没跟你好好地聊上一聊。”
傅燮闻言面色不禁闪过几分黯然道:“终究,却是已经无处可去了。这个时候,北军五校都已经离京打仗去了,哪还有什么所谓的三署郎呢?更何况吾终究是凉州人,回了京,也一定是要发配给皇甫府君的,不管怎么说,黄巾,才是眼下天下事的重中之重。”
有些话当然不用说得太明白,毕竟北地傅氏大举搬迁,从北地搬迁到了朔方郡,对秦宜禄的支持天下人都看得见,他其实已经和秦宜禄绑定得有点太深了,就算旁人不懂,皇甫嵩肯定也是懂得,至少外人看来他傅燮已经是秦宜禄的嫡系亲信了。
若他真到了皇甫嵩的手下去做事,皇甫嵩能给他好果子吃么?
这傅燮也只是刚直而已,又不是缺心眼。
“所以你并非是想忠心跟随于我么?那你是想忠心于谁呢?”
“君侯真的有意要取天下么?”
“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南荣兄你也是学今文经学的,没读过《公羊传》么?不晓得‘传国易姓’之说么?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黄巾之祸,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朝廷已经失德了么?天下今时今日之祸害,难道不是比前汉哀帝之时更重么?若是刘氏注定要失天下,为什么重整天下之人,不能是我呢?”
“哎~”
傅燮闻言,不由得长长地一声叹息。
所谓传国异姓之说,其实乃是西汉时期公羊派很重要的思想主张之一,就是说,当国家发生重大的危机时,如果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却依然没有效,那就说明当权者不再适合管理这个国家,那就应该给国家换一个主人。
‘民心无常,惟惠之怀’,是说人民不会永远服从于某个君主,谁给人民好处,老百姓就忠心于谁。
这可是出自《尚书》的原文。
虽然可能后世的儒生很难理解这样的观点,然而这却也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儒学观点,也是当初王莽篡汉的思想和文化基础。
原始的儒学其实没那么愚忠,是随着不断的发展,才变成后来那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重政统而不重道统的。
汉室衰微,似傅燮这般聪明人如何会看不出呢?事实上今时今日之大汉,其糟糕的情况简直比西汉时严重得太多太多了,早在顺帝时就已经是盗贼遍地,两千石以上无人不该杀的政治局面了。
中央失去对地方的管控,地方失去了基层的治理,如此大汉,不亡,才是咄咄怪事。
只是傅燮却也没说到底是否忠诚于秦宜禄,而是依旧问回了此前的问题道:“君侯既有意取天下,不觉得此时的吃相太过难看了么?云中、五原诸郡都是地广人稀的穷郡,您就算都握在手里,难道真的会对您有什么助力么?”
秦宜禄闻言,却是不自觉地便笑了。
虽然没有明确地回答,然而这傅燮却也至少绝不说那种拎不清情况,只知道一脑门子忠君、忠君、忠君的,一根筋的腐儒的。
否则,和他这个乱臣贼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呢?
当然,这也是合理的,事实上两汉时其实也是不太可能出现那种一根筋认准了皇室正统就一直辅佐到死的儒生的,都没有这样的土壤。
何况这傅燮还是个凉州人,凉州人凭什么忠于朝廷?
秦宜禄自然也没去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为其解释道:“你若是以为我此举只是为了吞并并北三郡,那你未免也有些太小瞧我了,这并北三郡我不能说是看不上,但确实也是鸡肋,人口在这摆着呢,说是郡,却也不过是县一级的规模罢了,真想吞为己有,他日我书信一封,不说传檄而定,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难度的”
“君侯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
“我也知道我的吃相有些难看,也确实是太急切了一些,然而我做这一切却非是为了自己,反而是为了天下啊。”
“为了天下?”
“南荣,你说此次出兵,咱们的兵力是多少?”
“五万骑兵。”
“准确的说,是三万战兵,两万辅兵。然而三万正兵中只有一共八千人是来自凉州的和来自朔方郡的汉人,真要说我的嫡系,就只有其中的两千玄牝义从而已,其他的,全是匈奴、杂胡、东羌。”
“至于那所谓的两万辅兵,自然就是在朔方还有点半奴隶性质的鲜卑人了,手中拿着的是最差的武器,许多人用的还是骨制的箭矢。”
辅兵么,也不是用来作战的,跟在大军的身后放牧羊群,收割枯草,帮着打帐篷,制作马奶、羊奶豆腐,等等,才是他们的任务。
不过秦宜禄也承诺,只要这一仗打完,打赢,这鲜卑人此前的罪责就算是一笔勾销,从此以后一视同仁,如果哪个鲜卑的部种能立下功勋,他还会考虑让其部迁移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赏赐他们一片土地。
“换言之,我这一路兵马,汉人是太少了一些,五万大军里四万多都是胡骑,偏偏作为对手的黄巾军,还都是汉人。特么的有一种率领胡人杀汉人的罪恶感,这让我感觉到不太舒服,甚至有时候我还会想,自己这样算不算是汉奸呢?”
傅燮闻言不觉皱眉道:“君侯乃是为国平患,除贼,何错之有呢?”
“为国除贼?何为国呢?当今这一方天下,究竟是反汉的人多,还是保汉的人多?到底谁才是贼呢?我当然也知道这只是我的小小矫情,真打起来,我自然也不会有手下留情的道理,慈不掌兵如此浅显的道理我难道还能不懂么?只是我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然而除了我心中的不通达之外,真正让我忧虑的,却是因此而看到的,足以覆灭天下的巨大危机啊。”
“危机?敢问君侯,危在何处呢?”
“难道这天下,尤其是官军之中,只有我用了胡骑么?朱儁的部队中有大量的九江蛮、交州蛮、武陵蛮。皇甫嵩的军队里有大量的东羌,西羌,氐人。卢植的军队里有着大量的乌恒、鲜卑、杂胡。更别说,所谓的中央军,所谓的三河骑士之中,绝大多数的骑兵也都是归化胡,这特么是大汉王朝在平叛乱啊,还会异族屠杀汉人的狂欢派对?”
傅燮闻言,不禁瞠目结舌,此前他是没想到过这一层,此时一想,却是有些无言以对了。
毕竟东汉王朝一直以来用的都是胡人军队,胡人军队占整个东汉军队的三分之二左右,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大多也都在关东,此时不跟着那些黄巾一道造反就已经不错了。
平日里自然不会察觉这样有什么不妥,然而平日里也确实是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民间反叛啊。
这么一说,却是把傅燮也给说得难受了。
“也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君侯所言之危机,便是这些异族的反复吧?”
“正是如此啊!若朝廷平日里对这些规划胡人一视同仁也就罢了,朝廷,于这些异族来说到底有何德行可言呢?这些异族本就是时而反叛时而归附,这一仗打完,他们心里能没有什么想法么?更何况……哎,算了,不说了。”
更何况据秦宜禄所知,原本的历史上,黄巾之乱在平定之后汉灵帝依旧是骚操作不断,其中最骚的一处是,因为宫中宫殿失火,刘宏曾挪用大笔的钱财用来修宫殿,而那些修宫殿的钱财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应该是用来赏赐这些异族的。
人家帮你打仗,你居然不给人家发工资,而是拿来修宫殿,真以为大家没脾气的么?
所以黄金之乱平定之后,南蛮、乌桓、匈奴、东西两羌和氐人皆反,而朝廷却已经根本抽不出兵马去平定他们了。
如此,又如何不让秦宜禄为此而感到忧虑呢?
“咱们朔方的情况,或者说整个西北地区的情况,你是了解的,胡人多,汉人少,此战过后,若是这些异族胡虏窥得我大汉的虚实,当真反叛,你我要如何存身呢?”
“我如此急切的想要夺权,便是为的如此了,咱们关西地区虽然没有爆发黄巾之乱,但这祸患,却是因此而隐藏得更深的了,说一句有些狂妄的话,这权力在我手里,我或许还能想办法对异族进行安抚,真若是出了什么不忍言之事,主动权在我手里,起码我分得清哪些该杀,哪些不能杀。否则,指望这出身于冀州魏郡的乐太守平这云中之乱么?他将来作死的时候别连累了我,就已经是我对他的最高期盼了。”
傅燮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君侯目之所及,当真是比燮要深远太多了,若我所料不错,君侯是打算用一些县吏的位置,在战后安抚匈奴吧,匈奴是诸异族中实力最强盛,却也是对大汉相对最忠心的,以匈奴制杂胡,至少足以保证并北无事。”
“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我害怕此事的阻力太大,而且……把官位送给匈奴人做,好说,不好听啊,因此,我也还在犹豫。”
“君侯志在天下,确实是应该爱惜名誉,君侯若是信得过,此事,不如就交给我去做吧。”
“你?你要怎么做呢?”
“君侯尽管去打仗便是,吾自请匈奴从事之职,您从河套义从中分我五百匈奴兵马,吾来带着他们在此并北行都邮之事,必叫县、乡一级官吏,换一层血来。”
“如此,你这名声……恐怕是要毁了啊。”
“社稷板荡,吾等义士为国事,生死尚且不避,何况区区虚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