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地下六十米，电梯内，男人双手插兜，一边默数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边习惯性地抖着一条腿。
“怎么停了十分钟？”他问。“停电这么长时间，会引起学院那边的疑心的。”
“你没有携带ID，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会触发安全警报，所以我以维护的名义关停了安全思维，用十分钟的时间为你创造了一个临时的最高权限身份，这份用户数据会在你离开地窖后自动删除。”电梯里响起了悦耳的女声。
“我把它忘在房间里了。”男人叹了口气，“那也只有这样了，麻烦你了，弗洛夏。”
“先生，叫我小冰就好。”那声音提醒道。“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那只是表象而已，我知道在最深处的地方，你还是你。”男人说着，用力地戳了戳胸前心脏的位置。
“既然你这么想，我不会反驳你，这么晚了，你来这里有事么？”
“只是想见见你，不行么？”男人满是胡茬的下巴动了动，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们有一个夏天都没有见面了。”
电梯门打开了，屏幕显示这里是负十八层，这是地窖最核心的区域，电梯内甚至并未设有前往这个楼层的按钮。
当男人的步伐迈入走廊的一瞬间，头顶的灯尽数打开，将整个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男人走进机房，随后在平台前的转椅前坐下，拿起那瓶还剩一半的白兰地喝了一口。
“启动全息投影。”他命令道。
话音落下，房间四周响起了硬盘启动的电流声，大屏幕上涌现出无数条红绿交织的线条，数千万兆的人格数据在一瞬间从子思维涌入这台主机，就像无数条河流汇入大海。警报灯，硬盘指示灯和内存指示灯都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着，而且越来越快，最后达到了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换句话说，它们永远地亮了起来。
下一秒，地下室所有的灯全部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而在这片黑暗当中，一束柔和的光突然打在了平台上方，在这束莹白色的光中，一片片花瓣如同飘雪一般，缓缓组成了一个纤细的女孩身影。
在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男人平日里无比落寞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面前少女一头金发缓缓垂下，直到脚底，她漂浮在空中，身上穿着睡衣般的丝绸长裙，望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
“弗洛夏。”男人咽下一口酒，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伸手够向面前的那束光。
“你所能触碰到的，只是空气而已。”小冰轻声说道，“为什么还要伸手呢？”
“我喜欢握着你的手，这样我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男人说道。在他的手触碰到光芒的一瞬间，周围的投影如同碎片般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转瞬又消失不见。“起码在我心里握住就好。”
小冰把半透明的手覆盖在男人的手掌上，这种感觉空洞而又冰冷，没有丝毫的触感，但纵使这些只是光与影的幻觉，男人依旧小心翼翼地将手合拢，就好像真的握着面前那个女孩的手一般。
“我记得很久以前，你从来不会像这样握住一个人的手。”小冰轻轻地说。
“人都是会变的啊，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不是吗？”男人感叹道，“如果我不握着你的手，我又怎么知道你还在这里呢？”
话音落下，小冰沉默了很久，她望着男人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完瓶子里的所有酒，最后开口问道：“请问除了和我聊天，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事情么？”
“你还是改不了这种冷冰冰的说话方式，我尝试过用无数种语言来改进你的模型，但似乎有些东西是我无法创造的。”男人叹了口气，“我这次来的确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新入学的那个来自中国的S级新生秦末明吧？我希望他能够顺利通过明天的血统测试。”
“秦末明是S级的新生，我认为他完全具备通过考试的能力。”小冰说道。“为什么你会如此担心这件事情？”
“你听说论坛上的传闻了吧，我们的S级新生对威廉的黄金瞳没有反应。”男人拿起手机，打开论坛对着小冰说道，“这意味着他对七宗罪的领域都可能没有反应，如果情况果真如此，他会被当作怪物抓起来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包庇一个学生通过考试，这违背了我作为人工智能的规则。”
“为什么要担心这件事？弗洛夏，你只是一个子思维，从创立之初就不在图灵规则的约束内，况且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也不难。”男人叹了口气。
“应该说对于安全思维来说不难，想要访问学生的数据库就必须经过安全思维，这样一来这件事是我，还是安全思维所为，你是知道的。”
“你是弗洛夏，还是安全思维？”男人望着自己手中那半透明的、娇小的手掌，“我感觉不到你手的触感，所以我常常会想起来其实你已经不在这里。”
“我的确已经不在这里了，”小冰轻声说，“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记忆。”
话音落下，男人沉默了很久。他放下手机，想再喝一口酒，然而瓶子已经空了。他不甘心地晃了晃，然后叹了口气，将酒瓶摔在了地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地下室，小冰眼神低垂，望着地上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碎屑，问：“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依然改不了喜欢喝酒这个坏毛病么？”
“我当然改过，我曾经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喝酒了……但我发现如果不喝酒，我就会清醒，一清醒就会意识到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男人声音嘶哑，他悬浮在空中的胳膊有些酸痛，但依旧死死地握着空中的那只手。“所以我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酒精了，只有喝醉了，我才能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我才能凭借着我的记忆重新创造出一个你，我讨厌回忆，回忆就像酒一样，让人痛苦，但也让人不愿忘却。”
“我会处理好秦末明考试的问题的。”小冰沉默片刻，说道。
“你终于愿意帮我了？”男人抬起头，眼睛通红，疲惫地笑了笑。
“我不论如何都会帮助你，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工作，我帮你做的坏事也不止这一件。”小冰笑了笑，“不过我能问一下，你这么在意他的理由么？当秦末明的飞机抵达美国时，你特地要求我拦下陪同的曼威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孩子，所以我想保护他啊。”男人说，“当然也不止这一个理由，他身上背负着很多秘密，有些太过......沉重，所以我希望他在毕业前能活的快乐一些，弗洛夏，秦末明的入学流程是你审批的吧？”
“秦末明的入学流程是校董会审批，我只负责安排他入学后的一系列流程，整个过程都是密党的最高机密，我只将这件事告诉过你们两个人。”
“校董会......是啊，他们可不会随便给出S级的评定，我想即使我们今天没有帮助秦末明，那群老家伙也会想方设法地让他通过考试吧？”男人怅然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说起校董会，我想问一下校长那边的情况，他们刚刚派了一支中队返程补给，是挖掘有进度了吗？”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吧？”小冰语气有些抵触，“包庇新生是小事，但是泄露行动部的消息是另一码事。”
“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弗洛夏？”男人小声问道，“你从来都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但请你不要泄露这件事情，否则对你我都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我保证。”男人喜笑颜开。
“根据卫星信号显示，阿尔伯特的队伍目前所在位置为格陵兰南部的一座岛屿，距离“亚特兰蒂斯”一百二十英里，但他们对外宣称这是一次行动部的实习，位置是在埃及的撒哈拉沙漠。”小冰说道。“这次行动是三年前冰海行动的重启，目的是寻找当年遗失在亚特兰蒂斯遗迹内的一把七宗罪。”
“所以参与这次行动的都是行动部的精锐？”男人问。
“没错，根据我收集到的访问名单，参与此次行动的有来自英国、法国以及美国超过一千名行动部成员，平均血统评级在B+。”
“看来校长这次是铁了心要把那把刀挖出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像三年前那样，全部疯在了遗迹里。”男人说这句话时眼神有些空洞，冰冷，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行动部这次的阵仗已经远远超出了过去的任何一次行动，密党批准的预算高达十四亿美金，因此我认为这次挖掘的成功几率很大。”
“很大，有多大？”男人反问道，“要知道三年前那次行动的成功率也很大，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人类面对血族有多么弱小。”
“弱小不是人类对抗血族的障碍，傲慢才是。”小冰说道，“密党已经吸取了当年的教训，所以才会决定重返亚特兰蒂斯，人类与血族的战争本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可大家都死了！”男人大吼道，“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
小冰沉默了许久，凑到男人的身边，说：“起码我还在这里，陪着你聊天。”
“我的目光所及，都是虚无，三年前的那天，我们都死在了那片冰海之下，陪伴着我们的只有刺骨的冰冷，还有孤独。”男人呢喃道。“弗洛夏，我又渴了，你这里有酒么？”
“我很想给你一瓶酒，可我这里只有硬盘、处理器和路由器，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小冰温柔地提醒道，“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还有一个小时校工部就会来执勤了，在你走后，我会删除这次访问的所有数据。”
“不，不要删除。”男人不情愿地放下了那条酸软的胳膊，起身说道，“遗忘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不想让你忘掉任何东西。”说完他回过头，指了指脑袋的位置，“我希望下一次和你聊天的时候，你还能记得我们今天的谈话。”
门缓缓合上了，光束中的女孩默默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发觉他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自信挺拔了，更多的是落寞与寂寥。
背影消失在了一片黑暗当中。男人说的没错，时间的确会改变一个人，人都是会变的，而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想到这里，女孩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