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走后，宿舍只剩下了秦末明一人。后者打开客厅的灯，戴着耳机，聆听电脑里那些用编号分类的音频文件。
彼得说的没错，这些音频的频率远远超出了人耳能接受的范围，而笔记本电脑的播放器也放不出这些频率的声音，秦末明能听到的只有偶尔出现的静电声，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突然响起的尖锐碰撞，这些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他拿出作业本，用铅笔记录下了每段音频的长度，以及每段音频的特点。这些刺耳的声音听久了会让人耳朵发疼，但距离考试只剩下五个小时了，秦末明已经为这些题目付了钱，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彼得离开前告诉秦末明，评级测试的考场装有信号屏蔽器，而且会有考官搜身，他不可能带进去任何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答案记在脑子里。题库虽然里有整整210道题，但每个序列的答案都是相近的，总体来说分为七大类，比如序列一：傲慢的音频基本上都和火焰和权力相关，学生会会长威廉的领域“王权”就属于序列一。
一旦秦末明辨别出这段音频属于序列一，那么“火焰”和“权力”二词就可以成为通用的答案，想要取得更高的分数，就得明确指出领域相关的内容，满分便是说出领域的编号和特性。评级考试的七道题不会出现相同的领域，因此秦末明答题时必须使用排除法，如果答案出现两个相同的序列，就会被鉴定为作弊。
但光凭借人耳找到这些音频的规律实在是太难了，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背下每个文件夹下的音频长度，考试的时候再掐着点算，这种作弊方式十分折磨，秦末明背了一会儿，就感觉疲倦感如同潮水一般涌上脑海，他快要睡着了。
就算他真的是一个千年难遇的天才，人体计算机，记下了这些答案又有什么用？该死！这可是一所血统至上的吸血鬼学校，他真的能活到毕业那一天么？
他又困又累，过去一周都在地铁站度过，好不容易到了学校，现在只想睡一觉。
也许这二百一十条音频都是假的，他不应该相信这个偶尔正经平时邋里邋遢的师兄。毕竟他们才认识不到一个礼拜，而且从头到尾都是彼得在占他的便宜。
而昏了脑袋的秦末明现在欠下他一万美金。
为什么要研究血族？就算血族真的统治了世界，和他秦末明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顺顺利利地毕业，然后找一份工作，抛弃掉过去的生活。而现在，他只想睡一觉。
秦末明突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耳机里的嘈杂声瞬间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一片寂静，知了的叫声伴随晚风在远处回荡，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秦末明想也许这是一个对着窗外发泄情绪的好时机，毕竟现在没有人会在意他。
他站了起来，拉开百叶窗，将头伸向窗外，他站在那里，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憋不出来的气，想大声喊些什么，但迟疑半天却说不出来。
于是他缩了回去，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蜷缩着身子，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发呆。
“帮帮我啊，凯芙琳。”他轻声说。
绝非彼得说的暗恋，也不是二人之间有什么感情，只是秦末明上一次坐在天台吹风发呆的时候，那个潇洒的学姐忽然出现在了身边，连同这扇新世界的大门一齐向他打开，从那天起，不论他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有人在背后救他一把。
可他念了又念，回应他的只有空灵的知了声，就好像梦醒了一般。
与此同时，在距离秦末明宿舍五百米外的校区里，有一座建筑亮起了光。
那是赫兰芬洛学院的图书馆，也是校区里最老的建筑。图书馆的二楼，曼威教授抱着一大堆书籍，快步行走在书架间，将它们全部丢在了角落里的木桌上。
几个来回后，桌子上已经堆满了书籍，有一部分甚至散落在了地毯上。曼威教授搜索一圈，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本极厚的书，弹了弹上面的灰尘，皱着眉头看了起来。
这本书看上去年份已久，书页的材质变得有些发干，有许多页码甚至已经被粘连了起来。曼威教授走马观花地翻着书页，直到在一张手绘的插画前，才停下了翻得有些发酸的手。
那是一张描述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插画，插画是黑白的，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幅画和其他基督教书籍的不同，在这幅画里，耶稣的表情十分痛苦，看上去更像是被迫绑在了十字架上，在他周围的十三门徒们欢呼着，饮食从十字架上流下的鲜血。
“施里芬·赫兰芬洛的《失落的历史》，这本书在曾经天主教盛行的欧洲可是禁书，因为它将上帝的形象塑造成了恶魔......我记得你一向都是救赎学派的支持者，怎么突然对这本书来了兴趣？”
那是一个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曼威教授抬起头，看到书架旁站着一个身披黑色大衣的男人，男人皮肤苍白，有一头凌乱而又打结的长发，看上去让人不寒而栗。
但曼威教授一直紧绷的表情却忽然松开了，他面露笑容，张开胳膊喊道：“劳伦斯·爱德华！这段时间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这么晚了还守着你的图书馆。”
“今天是开学日，我得提防那些返校的学生，怕他们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来禁区偷书看。”爱德华教授走了过来。
“也许你应该试着相信风纪委员会，就算有学生偷书抄答案，学校的阅卷系统也能查重，前阵子我听说安全思维揪出来一个作弊的四年级学生，他的毕业论文摘抄了一百二十多本书的内容，而且全部都更换了句式，可最后还是被发现了，直接取消了毕业资格。”
“我不会相信密党的人。”爱德华教授冷冷地说，“他们想培养一群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机器，可这里是一所学校，而不是实验室。”
话音落下，曼威教授叹了口气，他望着手里有些发皱的书页，目光迷茫。
“正是因为我们过去的经历，所以我才会相信救赎学派，就像赫兰芬洛家族在宗教裁决战争后发现的那样，我相信人类目前经历的历史都是盗窃火种所带来的罪孽，该隐牺牲自己，自愿在十字架上被日出烧死，已经为人类带来了救赎，现们所需要做的便是找到封锁火种的七宗罪，将人类重新带回伊甸园的生活。”他说。“而你们毁灭学派不同，你们相信上帝是不折不扣的邪神，当人类重新找到火种的那一刻，便是人类历史的终结。”
“没错，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黑暗的，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要受到折磨，许多人类最古老的宗教都预言了世界末日的来临，而一切所谓‘救赎’的说法，都是恶魔企图加速人类灭亡的谎言而已。”爱德华教授一脸低沉，“这样的结论对一般人来说很难接受，甚至连密党也将毁灭学派认定为歪门邪说，作为救赎学派的坚定信徒，你为什么会查阅这些本该被扔进火里烧掉的禁书？”
“我查这些资料并不是因为学派之间的争斗，我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是关于我们的‘S’级新生的。”曼威教授坦言道。
“哦，那个S级的新生，我听说过他，中国来的学生，而且还是临时招生，从校董会内部通过的审核程序。”爱德华教授揣摩着下巴，“能从校董会直接通过审批的学生很少，这些走后门的学生在评级测试后无一例外地被降低了等级。”
“可秦末明绝对不是走后门，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混血种都不具备的资质。”曼威教授自信地说，“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混血种的气息，却能抵抗血族的领域，校园论坛上说他在入学仪式的时候直视了威廉的黄金瞳，黄金瞳和其他血族特有的瞳孔一样，只会出现在拥有高纯度血统的混血种身上，在直视的时候会对目标施加领域的效果，威廉的领域是‘王权’，序列一的第四号领域，属于高危领域的范畴，可以令目标臣服于他，即使是很强大的混血种也会受到压制，然而王权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秦末明，据当事人所说，他甚至都没有作出反应，只是感到困惑，困惑！这种形容简直就像当巨人面对蚂蚁时的不屑！”
“这么说的确有点意思，威廉的评级是‘A’级，属于目前学生里最高的评级，如果有人能免疫A级的领域，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在此之上的‘S’级。”爱德华教授点点头说道，“既然你已经得出了结论，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呢？我不认为你现在看的书和这个话题有丝毫联系。”
“那是因为我还没说完呐！”曼威教授打岔道，“这件事情只是开始，我在看到这条新闻之后，特地找安保部申请了一段更高级别的领域录音，序列一二号领域：“皇权”，凯德·佩洛恩的领域，这可是各方面都凌驾于王权之上的领域，比肩“七宗罪”的存在！我给秦末明播放了这段录音，然而你猜怎么着？”
“我在听。”爱德华教授皱了皱眉。
“他还是没有反应。”曼威教授脸色苍白，“这段录音能对普通人类构成不可逆转的精神危害，我在播放录音前经历了很大的心理斗争，我甚至担心如果秦末明是一个普通人类的话，听完录音他的下半辈子就得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可就像我预测的那样，他还是没有反应！我真不知道是该感到害怕还是高兴。”
“你说他能免疫二号领域？”爱德华教授的目光一冷，“那么弗里茨，我建议你立刻通知校长，按照你的说法，这个S级新生的领域只有一种可能，而这样的定时炸弹绝对不能留在学院里。”
“我知道，能够免疫二号领域的只有一号领域，拥有这种领域的混血种，都是七宗罪的直系子代。”曼威教授神色凝重，“可如果我错了呢？爱德华，所有的结论都有后果，我不能让一个猜疑葬送掉我的学生的生命。”
“弗里茨，密党从建立之初开始，就立下了五条不可违背的戒律，你我在加入密党时都发誓要坚决遵守‘五大戒’，密党对于高危混血种的态度永远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们的黑暗面太过强大，指望这些混血种操守人性是不可能的奢望。”爱德华教授拿出手机，目光森冷。“如果你不忍心下手的话，我可以去通知安保部，就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S级新生还处于控制范围内。”
一团无形的恐惧突然在曼威教授心中爆发开来，他知道爱德华教授的意思，这所看似平静的校园背后肩负着沉重的使命，从数百年前的宗教裁决战争到如今的现代社会，他们从始至终都遵从五大戒律的约束，对于异类，他们杀伐果断，绝不留情。
“爱德华，你我都是不完整的人类，你知道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难道要对一个孩子如此绝情吗？”曼威教授面露难色，“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所以我现在才会坐在这里，寻找秦末明的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爱德华教授皱眉。
“是的，传说该隐死后，他的十三门徒分为了两派，也就是七宗罪和六美德，他们为了争夺世界的权力而战，而七宗罪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因此他们的血脉得以传承下来，混杂在我们如今的血统之中，这才是我们对血族领域产生抵抗力的根本原因，如果秦末明的血统根本就不处于七宗罪的范畴，反而继承自六美德呢？”
“你的想法太理想，太幼稚，在那场传说中的战争结束后，七宗罪用日光毁灭了六美德的肉体，就像他们曾经对该隐做的那样，既然六美德的肉体已经不复存在，那么他们的血脉也将不可能传承下去。”
“爱德华，对于血族历史的研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质疑，血族的历史是地球真正的历史，但也是最为晦涩难懂的一种，数百年前密党还相信是该隐主动献身，就像圣经中的耶稣那样，然而这条恒古不变的真理却因为一幅画作而改变了，你知道这个故事，对吧？”
“我当然知道。”爱德华教授抬头，“所以你特地挑了这个位置，在你身后的那幅画作，达·芬奇《最后的晚餐》，除了耶稣左右各有六位门徒外，有人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拿着刀的手，这只手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最后被证实是耶稣的第十三位门徒，也就是当年策划叛变的迦楼罗，七宗罪中的妒忌。”
“作为密党的创始人之一，有关达·芬奇的解释一直都是一个迷，相传他身上拥有来自六美德的血脉，也因此掌握不属于七宗罪的“空间”与“命运”元素，为人类研究血族的历史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曼威教授说，“六美德依然存在于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判断他们是敌是友。”
“我理解了，这就是你在这里研究毁灭学派的原因.....对于救赎学派来说，拥护该隐的六美德代表着堕落与背叛，而在毁灭学派，该隐为人类盗取火种，给人类带来自由意志，因此六美德也就成为了正义的一方。”爱德华教授微微点头，但下一秒他的语气再次转变，“可这不足以成为你担保S级新生的理由，对于六美德我们一无所知，血族与人类本身就是不同的物种，所谓六美德拯救人类的动机，或许也只是他们希望夺权的借口而已。你手中这本《失落的历史》讲到，七宗罪将人类视作奴隶，而六美德则将奴隶化为军队，在血族内战期间，六美德对于人类军队的控制达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他们‘以精神之力束缚人类思想’，在人类的脑中刻下了思想钢印，以此达到了完全的支配效果，死在六美德手中的人类甚至远远超出战死沙场的数量。”
话音落下，曼威教授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几次试图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无法驳斥爱德华教授的论点，因为书中的内容的确和爱德华所说的如出一辙，所谓的‘六美德’看上去要比七宗罪更为残暴，如果说七宗罪看待人类如同羊群，那么六美德就像摧毁牧场的龙卷风，这种蔑视的态度要远比奴役更为痛苦。
“这本是一场混血种与七宗罪残党的战争，如果像你说的，秦末明是六美德的后裔，那么他便有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届时我们胜利的希望就更为渺茫了。”爱德华教授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墙壁上的机械时钟一分一秒地抵达，如同世界末日的倒计时。“秦末明是S级，当他的血脉彻底苏醒的时刻，或许就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可是......可是......”许久，曼威教授摘下眼镜，目光呆滞，喃喃地说道。“可是......秦末明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弗里茨，曾经我们都是孩子，可终有一日，混血种会被心魔所吞噬，我们做能做的，只有用牺牲来避免更大的牺牲而已。”爱德华教授冷漠地打开手机。“我要打电话了。”
“不要！”几乎是一瞬间，曼威教授便飞速冲了过去，一把夺过了爱德华教授的手机，神情激动，“你没听我说吗，秦末明真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你觉得他作为人类的善良能够战胜血族的本能吗？人类的背叛被书写在了血族的历史上，人类的善良在这种本能的仇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是，我知道，一般对于‘S’级的混血种，学院根本不会录取，而是直接安排行动部处理。”汗水打湿了曼威教授涨红的脸。“你知道我其实并不完全相信校董会的决策，面试的那一天，凯芙琳来了面试现场，我以为她要杀掉秦末明，可她后来告诉我，她看到秦末明在收到他父母的信后，一个人在厕所哭的稀里哗啦的。”
“这和六美德的血脉有任何联系吗？”爱德华教授神情微微一动。
“没有，我只是觉得......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在我印象中就一直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孩子......爱德华你说过，曾经我们都是孩子，那你还记得我们的童年，对吧？那时的我们隔着铁栏杆，努力地伸出手，想要够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我们，有没有希望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神一样的东西从天而降，改变我们的命运？”
话音落下，爱德华教授如同被电击一般愣住了，他嘴唇不停地颤抖，时钟的滴答声后再次响起了那令人胆颤的训斥声，在这一刻，他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夜里。
“快把那群畜生拉开，他们在干什么，不会要失控了吧？”
“密党今晚下的紧急命令，这些残次品必须在凌晨六点前安全处理！”
“不要废话！直接给笼子通电，功率拉到最高，赫尔海姆的辐射处理部队马上就到！”
他似乎再次感受到了电击的痛苦，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千万根细针从两侧贯穿自己的身体，然后碎裂开来，撕裂了他的身体。
他抓住对面男孩的手，每一次震动过后，都会闻到焦糊的气味，他绝望地抬起头，望着铁栏杆外的那顶狭窄的窗户，他希望能变成春天时从那里经过的鸟儿，或者有什么天使一样的事物能从天而降，改变他们的人生。
然后天使便降临了，如同裁决的一团火，烧尽了面前的一切。爱德华清晰记得那天使站在废墟之上的样子，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太阳。
“我们的火......将燃烧.......整个世界......”他无声地喃喃道。
是的，他没有忘记，不论他还是弗里茨都忘不了那一刻，那是他们血液中流淌着的哀伤，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