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34年十月,从科尔沁驶出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光是陪嫁的箱子,就装了几十辆马车。坐在富丽堂皇的婚车里,她双手握着一柄匕首,脸上看不出表情,不安?喜悦?都不能十分明辨。这条队伍的终点是盛京,城墙上,他站着翘首以盼,身上的明黄色华服显示出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了等到这一天,绕了多远的路……
男婚女嫁,皆为大喜。这样大喜的日子,她经历了两次,都是如此深刻而盛大。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到了十年之前,仿佛是同样的情景,但却是嫁给另一个男人——
这是公元1624年九月份的科尔沁草原,正值水草丰美,马肥牛壮的季节。
碧玉年华初嫁。告别双亲,在送亲的歌声中坐上婚车,她的手里捧着刚采下的紫色木芙蓉花。
清晨,鱼肚初白。昨夜升起的雾,久久不散,天色十分不分明。草原上犹如笼罩一层厚纱,朦朦胧胧。
从太阳升起的那边,隐约看见,有一列规模不小的送亲队伍。一排马车依次序前进着,中间较大的一辆漆上了喜庆的红色,装饰得极其华丽——一位新娘坐在里面,大红的嫁衣,大红的褥子,衬托出她红彤彤的脸蛋越发娇艳欲滴,仿佛能掐出蜜来。
婚车队伍的最前方,所乘高头大马的,是她的夫君,春风得意。他们一起驶向哲里木山,那里是新郎的家,也将是新娘子的家。
今天的新郎,可是坐镇哲里木山的是科尔沁部首统——奥博。他迎娶的是科尔沁部落里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乌尤塔。
她现在的名字,还不是历史上为人熟知的“海兰珠”。其实,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四年里,“乌尤塔”才是她的本名。蒙古科尔沁最强盛的家族之一博尔济吉特氏的嫡长女,是她的出身。她短短的一生只活了32岁,世人记住的,只有她所获的荣宠,作为皇太极的海兰珠,作为他的宠妃,唯独不是作为乌尤塔。甚至,她人生的前三分之一无据可考,史书不作只言片语的记载。
迎亲办得隆重又盛大,不过繁琐的礼节可苦了新娘子,乌尤塔天还没亮就起床梳妆准备。虽然要嫁作人妇,应该是既害羞又激动,但此刻她的眼皮早就承受不住打起盹来。
从科尔沁出来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大雾仍然弥漫不散去,队伍突然停住。
乌尤塔惊醒,打开窗子唤侍女:“宝乐儿,宝乐儿,怎么了?”
侍女宝乐儿来到跟前答道:“姐儿,我也不清楚。大概是雾太大了迷路了吧。”
宝乐儿虚岁十二,跟乌尤塔的亲妹妹布木布泰一般大小。这小丫头年纪虽小,但聪明机灵,跟在乌尤塔身边有两年了。二人以姐妹相称,如姐妹相处。
“现在几时了?”
“未满巳时。”
乌尤塔心里推算着时辰,说:“宝乐儿,去前面把满珠习礼叫来,我有话问他。”
不远处的珠河无声流淌着,大雾掩藏着未知的神秘。
不一会儿,一位皮肤稍白的少年走过来。他体格墩厚,圆脸蛋高鼻梁,脸颊晕出风吹日晒的高原红,深邃的眼眸,清澈的眼神,透露着一股少年英气。
他八月份刚满十四,开口一副还未变声的童音,说:“阿姐,你找我?”
“小兔狲,到哪啦?”“兔狲”是乌尤塔对这位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之昵称,二者至少从外形上来说很相符。
“这雾太大看不清方向,我们不知道走到哪了。”
“那我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等雾散开一些,已经派阿木尔去探路了。”
“我要下车透透气,一直坐在马车里好闷的,我都坐麻了,你帮我支开这些人。”乌尤塔指了指围在马车周围的几个侍从,示意满珠习礼,“我有宝乐儿跟着我就够了。”
“好。”满珠习礼一挥手,带走了侍从们。
“宝乐儿,我们走!”乌尤塔把捧花插在腰间,提裙下车。宝乐儿便来到车门前搀扶。
“姐儿,这茫茫大雾什么也看不见,要去哪?”
“就在附近走走,活动活动。”乌尤塔边走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姐儿 ,我听见了流水声,应该有条河,咱们去那里看看?”宝乐儿的听力过人。
乌尤塔疑惑道:“我没听见啊。”
“姐儿,就在附近,我真的听到了,跟我来吧。”宝乐儿带着乌尤塔朝水声处走去。
站在岸边,眼前的珠河缓缓流动。
“是珠河!真的有水声,宝乐儿,你的耳朵太灵了吧!”乌尤塔赞叹道,“正好可以润润我的花。”说着便取出别在腰间的紫色木芙蓉花,蹲下来拨弄河水。
宝乐儿因为姐儿的赞许而沾沾自喜,更为自己的才能感到骄傲了,却未能察觉尽在咫尺的异样。
就在离她们十步之远的地方,东倒西歪地匍匐着若干具尸体,东倒西歪,兵器、铠甲散落四处、旌旗扑地、血流千里。血液已经干涸,浸染的黑土地也已凝固结块。从伤亡情况和惨烈程度来看,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不小的冲突。白色的大雾模糊了真切的世界,沉默的珠河流水冲刷着两岸,带走曾经发生的一切。
“姐儿,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怪怪的。”一种不好的感觉包裹住宝乐儿。
“怎么说?”乌尤塔不解。
“说不上来的寒意——”
草丛间,一只受伤、布满污泥的手艰难摸索,突然发现了救星般似的,拽住了眼前的脚。乌尤塔低头一看,一条血肉模糊的胳膊攀附上自己的小腿,那地上趴着一团衣衫凌乱、身受重伤的男人。
她惊得手一松,捧花落入河里,随流水漂走。
一动不敢动,转头向宝乐儿求救,惊恐道:“啊!宝乐儿,看见了吗?我的脚上,是什么东西啊?”
宝乐儿定睛仔细一看,那人身后,竟然是尸横遍野、断戈残戟、惨不忍睹的画面。她到底年纪小,吓到腿软,也瘫坐在地。
二人蜷缩着相拥在一起,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