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被天雷烧焦的枯树下,站着一个仙风道骨,身着褐色长袍的男人,看上去大约和纪锦棠差不多年纪,相貌周正得很,浓眉大眼,棱角分明,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错落有致。他很瘦,瘦的让他的眼窝显得特别深邃,好似一双黑洞,将周围的光都吸了进去。
“不错,是我!不知道我应该称呼你刘珩警官,还是判官大人呢?”这位道人站在夜间刮起的凉风中,一时间看上去有些凛然。
苏之淮的脑海中有刘珩的记忆,他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在阳城五中与纪锦棠斗法惨败的小道士。
苏之淮直觉这人不是善茬,这么大老远把自己引来,总不会是来叙旧的吧?他脑子里的神经绷得很紧。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苏之淮问。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煞气,明明眼前的人只是个凡人,而且还曾经是纪锦棠的手下败将,但今天他却在这人身上嗅到了一丝来自地狱幽冥的味道。
“在下柳直恩,茅山派掌门人向树德的大弟子!不知判官大人是否还记得家师?他老人家应该被判官大人送上了黄泉路吧?”柳直恩每一个字都咬的很用力,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他的眼神里散发着比恶鬼还要强烈的恶毒。
苏之淮心头一颤,他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个柳直恩是来替他师父报仇。判官眉头一皱,正义凌然的说:“你师父替人偷寿,残害五条人命,死有余辜,即便是踏上了黄泉路,在十殿阎王那里依旧逃不脱地狱的酷刑。”
苏之淮咬牙切齿,他至今对于那五个惨死在向树德偷寿之术之下的小孩耿耿于怀。
“屁话,这本来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时代,判官大人你敢说你们地府的阴差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五个小孩命该如此,难道判官大人的生死簿上没有记录吗?简直笑话。”柳直恩丝毫没有在意他师父所做的恶事,他认为师父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
苏之淮摇了摇头,咬着后槽牙,愤怒地说:“本以为你师父已经是罪大恶极,想不到阁下的思想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难怪锦棠兄对于今时今日的茅山派嗤之以鼻,可见你们做的恶事应该不止如此,看来我今天要再一次在人间替天行道。”
一向温文尔雅的苏之淮少见的露出狰狞的面容,他的杀气仿佛从灵魂中散发出来,牵动了天边的乌云,一时间风声鹤唳,月光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想替你师父报仇?尽管放马过来!”苏之淮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那语气仿佛嗓子里结了寒霜。
他手中的勾魂笔跃跃欲试,好像勾魂笔都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绪。
柳直恩摊开双手,一轮八卦镜浮现在两手之间,那八卦镜比寻常的尺寸大了一圈,散发着令人脊梁骨发寒的冷光。柳直恩把八卦镜对准了浮在天边的月牙,镜子居然可以吸收月光,在柳直恩的双手间照出一片巨大的光晕,那光芒耀眼的几乎让苏之淮睁不开双眼。
不到片刻,苏之淮便觉得浑身有火烧般的剧痛遍及全身,手脚近乎麻木。几秒钟后,他的额头直冒冷汗,脸色变得煞白,好像全身的血都被人抽走似的。
“判官大人,原谅小人跟你们神仙斗法总要投机取巧一番,你附着在刘珩的尸体上,本质上和有魂无魄的鬼附着在有魄无魂的僵尸身上形成的尸妖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你这具灵魂过于强大罢了。”柳直恩哈哈大笑起来,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对付苏之淮的绝佳方法,就是借助法器和大自然的力量,将月光的力量集中起来,通过法器的洗礼,灼伤苏之淮。
他的笑容还没有保持十秒钟,只见苏之淮强忍着剧痛,努力用握着毛笔的姿势握住勾魂笔,在面前写下书法,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可随着苏之淮的奋笔疾书,他手中的八卦镜上面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缝,那裂缝好似黑色的小蛇,蜿蜒的铺满了正面镜子。
苏之淮松开勾魂笔,那巨大的毛笔在空中自动旋转了起来,散发出刺眼的金色光芒,那光几乎将月光遮盖,伴随着好似从遥远天边传来的苍穹之音,八卦镜上的裂缝冒出黑烟,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镜子体内烧着了似的。
一个响指声响彻整个荒野,八卦镜应声碎裂,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柳直恩的脸上被镜片割出大大小小的血痕。
柳直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被法器洗礼过的月光控制的苏之淮竟然还能有这等本事,他大声喊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个小小的判官不可能有这等能力,快说,你到底是谁?”
苏之淮没有理他,只是静静的站在荒野之中,他捂住胸口,好像刚刚的月光让刘珩这具躯壳受伤严重,继而牵动了他本体的灵魂。
柳直恩脸色骤变,他还在重复着那句话,就好像是祥林嫂一样:“不可能,那人给我的八卦镜不能被一个苏之淮打碎。”
他突然回过神来,眼珠子一转,一个馊主意再次跃上心头。他闭上了眼睛,脚下生起的劲风将他的道袍吹起老高,在风中猎猎作响。山间大团大团的白雾再次冒起,只是这次跟刚刚不同,伴随着白雾出现的不是僵尸,而是一个又一个埋葬在这里又迷失在阳间的生魂。那群生魂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他们对生灵的渴望是难以想象的。
“大人,这里大批大批的徘徊的生魂,没有阴差指引,游荡在人间,是你们地府阴差的失职呀,白天在阳城公园的树林里,红白撞煞里附着在尸妖上的是死灵,是被我提炼过的灵魂,他们没有办法投胎,你判官大人可以手起刀落将他们斩杀,而这里的生魂可是要去投胎的,你判官大人怎么下手?”柳直恩阴笑着说,他那笑容森冷的仿佛是要吃人,眼前的判官在他眼里好像是瓮中之鳖。
的确,在红白撞煞里的灵魂是被柳直恩操纵的,附着在伏尸上,被苏之淮从伏尸的身上强行逼出,早已伤及根本,那些灵魂是从黄泉路上被施法者拉回来的,早已不入轮回,而苏之淮四周飘荡的生魂的确是因为阴差的失职导致弥留在人间的,倘若苏之淮暴力执法,将他们手起刀落斩于勾魂笔之下,这判官确实于心不忍。
苏之淮的确被纪锦棠所感染,倘若是换做以前,他必然是快刀斩乱麻,这群孤魂野鬼早就魂飞魄散了。
他环视着这群鬼魂,仿佛听到了纪锦棠的声音,纪锦棠告诉他这些鬼魂都是可怜人,那熊汉子祥林嫂一般,喋喋不休。
就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生魂从四面八方朝着苏之淮扑了过来,生魂数量众多,铺天盖地,如**大海里突然掀起的巨浪,逼得苏之淮仿佛窒息。他根本没有地方躲闪,无数生魂缠着他的四肢,有的用爪子在他身上挠出一道道伤口,有的直接张开血盆大口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下去。
苏之淮用力甩开他们,可这群生魂就好像真的如海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前赴后继的立马补上,对血肉的味道契合不舍。苏之淮的身上瞬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口虽然不深,但散发出的血的气味引来了更多的生魂,将他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在他的瞳孔里闪过,只见柳直恩手持一把形状极其特殊但是又很熟悉的宝剑朝他飞奔而来,那宝剑锋芒毕露,月色下反射出惊人的森冷光芒,仿佛刚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若隐若现的煞气和摄人心神般的邪气,又如上古时期悬立在苍穹尽头的通天立柱,刚直而霸气。
苏之淮奋力挣扎,可这群小鬼将他死死缠住,他根本避无可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勾魂笔好似一把神兵利器从天而降,飞行的勾魂笔的尾部被它带出了明亮的火花,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直直的打中了柳直恩的胸口。
只听见一声闷响,柳直恩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块极速运行的石头砸中,他几乎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他被勾魂笔打得连滚带爬的后退了好几十米,手中的宝剑掉落在了地上。柳直恩狼狈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面目变得极其狰狞,一把抹干嘴角的鲜血,拾起掉落在泥地里的宝剑,恶狠狠地朝苏之淮再度袭来。
这次他注意力集中,他抡起宝剑将挡在他身前的勾魂笔打飞了出去,宝剑与勾魂笔碰撞后,激起一阵火花,那冷冷的火光丝毫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
苏之淮要紧牙关,准备正面迎接柳直恩的这一刀,他觉得自己鬼仙的身份还是能抗下这一击的,大不了刘珩的躯壳不用了。他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个画面,那把宝剑他确定自己见过,而且非常熟悉。苏之淮仿佛被这宝剑夺了魂,一动也不动。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还是凝起了神,他坦然闭上了眼睛,他无法动弹的身躯静静的等待着柳直恩的进攻。突然间,周遭的气温骤降,耳畔传来空气中水分凝固成冰块的声音。苏之淮猛然睁开双眼,他看到空中悬浮着一个又一个阴差,他们分别用铁链将缠在苏之淮身上的生魂死死捆住,然后用力一拉,那群生魂便被他们从苏之淮身上剥离开来。
几个阴差同样用铁链将柳直恩捆住,只是他们不敢靠近他,柳直恩手中的宝剑此时此刻依旧散发着令阴差都害怕的气息。
带头的阴差毕恭毕敬的对苏之淮行了个大礼:“判官大人,小的来迟一步,大人不忍伤害这群生魂,小人这就带他们回地府接受审判。”
苏之淮有些疑惑,他皱了皱眉头,拍了拍身上的血迹,低声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这时候,不远处的草丛里,李小飞拉着陆鸢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李小飞骄傲地说:“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把他们喊来的。”
李小飞指了指手中散发着荧光的阎王令,嬉皮笑脸地说:“苏判官,我来的及时吗?”
苏之淮淡淡的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对李小飞竖起了大拇指。紧接着他就迎来了陆鸢的熊抱,陆鸢一把死死将他搂在怀里,这傻妞儿冲击力几乎让苏之淮都站不稳。
“大傻子,要不是你把阎王令扔给我们,我们及时出现,你打算今天赴死吗?这群生魂在你眼中就你那么重要吗?临死都不忍伤害他们?”陆鸢几乎带着哭腔冲着苏之淮大声吼叫。
然而苏之淮却平静的对她说:“锦棠兄曾经对我说,这些鬼魂都曾经是人,都是集合了天地日月精华的魂魄,怎么忍心伤害无辜的他们?或许他们现在可能伤害到我,但生前说不定是个大好人呢?若要是伤了他们,让他们没办**回转世,岂不是造了大孽?”
陆鸢对他和纪锦棠简直无语,她继续吼到:“你就不怕自己今天死在这里?”
“哎,又不是没死过,一千多年前就死了。”苏之淮半开玩笑地说,他的嘴角几乎咧开,整张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陆鸢简直哭笑不得,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白眼,苏之淮立马就闭了嘴,化身小奶狗,带着一身的血往陆鸢身上蹭。
一旁的众阴差实在受不了这撒狗粮的场景,纷纷把他们那好像是纸糊的脸转向了天上。带头的阴差看不下去了,轻声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小的们带这群生魂退下了!”
苏之淮这才反应过来,他很有礼貌的对这群阴差说:“这次多谢各位相助,请慢走!”
“不敢不敢,说到底是小的们失职,才让大人遇险,小人告退!”带头的阴差双手合十,对苏之淮点了点头,一挥手带着一群虾兵蟹将匆匆离开。
周遭的气温逐渐回升,刚刚手脚好像冻麻了的柳直恩眼睛一亮,拿着那把令阴差都畏惧的宝剑朝着苏之淮砍了过去。
苏之淮回头一个眼神,柳直恩直接被某种力量给锁在了原地,宝剑应声掉落在地,他对着柳直恩冷冷的说:“说到底你也是要为师父报仇,本官也没亲眼见到你有什么不容于天地的恶行,你好自为之!”
刚刚还是杀气满满的苏之淮转头看陆鸢和李小飞的那一瞬间就变了脸,眼角都流露出柔情,“我们走吧!”
李小飞连忙上前扶住满身血污的苏之淮,朝着西山村的方向走去。
“我没事,你们两注意脚下,这里的路不好走!”苏之淮笑着说。
三人欢声笑语的消失在银色的月光之中。苏之淮悄悄的转头,看着那好似木头桩子一样的柳直恩,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地上那似曾相识的宝剑。他默默的皱起眉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陆鸢用余光偷偷看到苏之淮的脸上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眼神里有些失魂落魄,好像刚刚在他们面前表现的开心只是一场戏。不过很快,苏之淮的面色逐渐缓和,对陆鸢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留在原地的柳直恩心有不甘,可苏之淮却没有对他怎么样,他咬牙切齿的盯着苏之淮消失的方向,眼神里依旧是带着愤怒。
那次与纪锦棠斗法输了之后,向树德便将他赶回了茅山,柳直恩一直觉得自己很失败,没有得到师父的半点真传。于是他下定决心潜心修炼,想来日成为茅山一脉的顶梁柱。几个月后,当他下山寻找师父的时候,便在新闻里看到了师父被判死刑的消息。
柳直恩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便下定决心要找这位地府的大判官报仇,可他自知自己的道行无法和苏之淮相。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穿着巨大黑色长袍,带着兜帽的老者将一面巨大的八卦镜和一把宝剑送到了他面前,并告诉他苏之淮性格上的弱点以及战胜苏之淮的方法。
正当他还在半信半疑之时,这位老者在五步以内,带着黑色的雾气和一阵凌冽的旋风,消失在一个巨大的黑洞当中。柳直恩整个人都呆住了,难道是自己对于师父的孝心感动了天上的神仙?
一阵轻微的轰鸣声将他从回忆里带回到现实,耳边那不轻不重的轰鸣声仿佛地狱里传来,有好像是穿越了遥远的时空,从无边无际的天边飘过。柳直恩看见地上的宝剑隐隐约约闪着魅惑的光,宝剑剧烈的晃动,柳直恩的视线逐渐模糊,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慢慢的,他的胸口不在起伏,瞳孔涣散,呼吸停止,倒地不起。他的魂魄被吸入地上那诡异的宝剑之中。
月色下的宝剑散发着诡异而阴冷的光,一眨眼的功夫,宝剑没入地面,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