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每一个生物,都是自我世界里的天命主角。
只不过,有些是悲剧,有些是喜剧,有些的,则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剧,仅此而已。
是故。
就在十八区的战前建设,开展得如火如荼之时,第四区的一所高门大户内,同样,也是表现得颇为热闹。
“踏踏…”
盛开的芍药花田边上,点点飞尘入眼,一路脚步传来,好似有几位闯入仙境的无关闲人。
稍显年轻的中年文士,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长辈身后,恭谨顺服的姿态,恍若一名聋哑随从。
但,如果第四区内,有哪位见识多广的人物碰巧在此。
那想必,其定会一眼认出这位,在近几年里风头极盛的新任权贵。
现平远将军。
安神者。
甲级职业者。
严墨,严朝之。
“汪家的动作不小,这些天,也实在是太过于热切。”
此时此刻,天边朝阳半露。
早起的日头里,总有阵阵微风拂动,将夜里来不及走动的寒气,吹向四面八方。
可即便眼下的花园,处在如此透骨的凉意之中,那位老人家的步伐,看起来,也依旧走得非常稳健。
“哗哗…”
他提着一个满满的木桶,手里,还拿有雕花刻字的短柄水瓢,说话间的神色安然若素,就像是在一条随处可见的街边小巷里,和人唠话家常的普通老头。
当然。
在百年世袭的平远将军府内,谁都知道,现如今能够接近这片美好净土的,往往,也就只有那么三类人而已。
一者,是深居简出的主人。
二者,是位尊极贵的客人。
还有这第三者,便是那死得不能再死,被将军府的家奴们碾碎成泥,化作花肥的废人。
因而,综上所述,这位的身份,那自是昭然若揭。
原平远将军。
长命寿鬼。
甲级之上职业者。
严惩,严立松。
“听说,属地里,有个姓周的小家伙,在前些日子,和你有过联络?”
一望无边的花海微微晃动,在渐落的曦晨之下摇曳盛放,像是刚刚苏醒的异族佳丽,懵懵懂懂,而又惹人垂怜。
老人家的面色,依旧沉稳如故。
再度开口时,那种生性漠然的气质,就犹如一位纤尘不染的天上谪仙,降尊纡贵,游于凡世人间。
只在低眉垂首之际,不紧不慢的抬起臂膀,自顾自的,做着手上未完的事情。
安逸平和。
浅淡舒适。
超脱红尘滚滚。
“确实如此。”
老一辈的人,一般不打无准备的仗。
严墨微微垂首,嘴上,自然是直接承认。
待其恭恭敬敬向前一拜后。
肉眼可见的。
他的神色,已变得愈发谦卑有礼。
额间突起的小片汗珠,显然,是压力颇大。
毕竟。
在世家之中,退位,可并不等同于无权。
单说严墨手里,现在,就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为他这个隐居多年的长辈,提供那明里暗里的消息。
当然。
因为此事,他的父亲,曾经一度不喜。
就像那老话说的——
卧榻之侧,岂容旁人鼾睡?
于是乎。
自前些年里,他老人家发动夺门之变失败后,平远将军的大印,就交给了自己这位,看起来唯唯诺诺,且没什么势力的后生晚辈。
职位的变幻,顺利到仿佛没有波折。
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也不过多了位突然横死的世家子,又添了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自此而已。
“呼呼...”
微风拂面。
四下里,血气微腥。
特定的环境当中,每个生物,都有其独到的生存方式。
比如严墨能活到现在这时候,靠的,就是其演技和诚实。
“爷爷…”
在重新直起身来之后。
他面上的表情里,很快,便透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诚惶诚恐。
出于自我能力的限制。
这位傀儡将军沉吟一顿,也只得是稍有些犹豫地,在老人面前慢慢开口。
拖出来的些许时间,也不过是想在那混乱的思绪之中,牵扯出一条逻辑清晰的线。
一条说得过去的,可以糊弄住自己爷爷的线。
“这事发生的匆忙,我可以和您解释…”
话言未半。
其目光便在那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明明灭灭。
就像两团接触不良的钨丝灯泡,时亮时暗,透露出一种诡秘的纠结。
“好了,闲话就别说了吧。”
一老一少之间,其实谁都知道。
现在的中年男子,肯定是在思索盘算,与敌人私下接触这种东西,到底要与自己的长辈,去如何分说。
但,稍有意外的是。
在往日里,表现一向强势的严惩,这时候,却是突然的体贴至极。
“我老了。”
他放下手里的水瓢,直接抢其一步,摆摆手,拦住了严墨嘴上,那呼之欲出的虚假解释。
“再过些年,甚至于再过些日子,可能,我就没什么用了。”
恒常不变的岁月,总是对所有的三维生物一视同仁。
即便传奇一生,到了垂垂老矣之际,那,也得接受自己终将死去的现实。
严惩落下手臂,干净的长袍袖口,差点就沾染了那木桶之中,暗沉发乌的粘稠秽物。
那是,废人的血肉。
“眼下这些话,你可听可不听。”
看似开明的话语,其实,并没有给中年男子什么选择的余地。
严墨稍有错愕。
但心底里,却是迅速涌起了点点异样的欣喜。
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的世家子弟,他自是知道,历史上,类似于眼下这副场面的情形,实在是数不胜数。
比如某些高位者交代后辈,要时时勉励自己,一路奋发向前。
比如某些大人物传承子弟,要谨遵圣人教诲,不可恃宠而骄。
也许他们说的话,实际上,并不算太过重要。
甚至于在身死之后,都没有人,去倾听和遵守。
但这种态度,大多,都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类似于…放权退位的前兆。
“是。”
一念思及此处。
他的嘴上,自是答应得很快很快。
面表的神色,看起来,也愈发客气顺从。
百米者,半九十。
严墨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
它既不在血脉,也不在实力,而在于自家爷爷,那所剩无几的寿元之上。
总归自己现在,还是有着平远将军的身份的。
大不了,那便一起去熬嘛。
只要熬死了大佬。
自己以后,自然也就是下一个大佬。
“晚辈在此,请爷爷屈尊指教。”
“您的一言一行,必将如高山瀚海,坚冰磐石,长存于孙儿心中。”
“等一有时间,朝之必将跪地恭迎,装裱您的高瞻言谈,日夜反思领悟,时时刻刻,都铭记于心,所作所为,定是符合其中心主旨,切入…”
肉麻的言语,总是不太容易说出嘴外。
但一般来说,只要能豁得下脸面,直接开了个牵头的引子…
那后面的东西,自然也就顺遂如常。
“好了,别再说了。”
一言定音。
严惩眉头微皱,到底,还是个喜欢安静的人。
作为一位年长的世家子弟,其当然清楚,自己能到如今的地位,那肯定,就是个道德上彻彻底底的烂货。
只是。
虽然谁都知道。
但是谁都不说。
仅此而已。
所以。
严墨口中,那如此恶心的聒噪,他听起来,自也是颇为不适。
就好像…给一只屎壳郎镶上了金衣。
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其本质工作,也依旧在牛粪上,推着一团团恶心的球。
有种另类的嘲讽意味。
“呼…”
他稍稍垂了垂脑袋,鼻息微卷。
在短短沉默一会儿后,方才勉强按下心里涌起的不适,低着眼帘,不紧不慢的,开始了自己总是说起的教诲。
“你应该知道,在第四区的瀚海之内,每个世家,都是一艘起伏于波澜的大船。”
“作为一个船长,首先,就是要尽量避免,成为你父亲那样,看不清局势的人。”
“不说什么其他的,更为高深莫测的东西。”
“至少,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之中,你要能分清楚,什么,是主要的东西,什么,又是次要的东西。”
“风浪来临之际,压仓的石头,就不要去打什么没用的飞鸟。”
“即便它在你的船头丢粪,在你的旗帜上跳舞,让你和你的船员们,感到很没面子。”
“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一个一百二十一岁的世家,即便再小心,再谨慎,都难免会有几次犯错难堪的时候。”
“只要船还在,只要世家的地位还在,那不论我们多么丢脸,白天里,也是无人敢说。”
日上三竿。
天空中的朝阳已然大亮。
普撒的金光之下,这位参与过殖民十八区的战争,见证了老帅的陨落,直到现在,也仍然是严家最大底牌之一的老人家,终是显得稍稍疲倦。
“人心阴暗,所以,我们也就管白天。”
他喉结微动,没有再去理会自己手边,那一桶味道刺鼻的花肥。
只稍稍抬头,很随意的,瞥了眼自己这位一向被人低估的后辈。
一抹寒芒划过。
紧接着,其瞳孔深处,依旧是漆黑寂寥。
“既然汪家这么想要灭了我们,那这次,就先吃了他们,再看看,能不能顺手抹平那群乌合之众吧。”
苍鹰不与蚊虫为伍。
但,只要抛去了那种莫名其妙的高傲,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的选择。
“是,爷爷。”
严墨微微颔首,言语间,面上稍稍一肃。
前者神色不变。
待眨了眨眼,再度思索片刻后,便又给自家后辈,交代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还有。”
“你等下记得,替我拟一份请柬,交给沈家的古老爷子。”
“就说,我如今岁久年高,日后,恐再难相见,芍药花开,请他往来一叙。”
平平无奇的言语。
平平无奇的举动。
这两句话背后的东西,却仿佛不像其表面一般,寻常可见。
严惩弓腰垂首,身形渐渐低落。
可不知为什么。
他转过去的背影上,却蓦然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质。
伴随着那莫名激荡的粘稠肥料,看起来,更有种肃杀癫狂的衬托。
“是。”
严墨拱手大拜,面上的脸色,再度变幻紧绷。
诚然。
作为现如今的第四区内,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世家,他们的实力,已经可以抗衡那汪、秦两氏联手,甚至,还可能稍有胜之。
剩余的变数,也不过就是去争夺争夺,那些勋贵世家们的支持而已。
但正因为如此。
如果某一边突发奇想,想要把这种变数,弄成有利于自己定数,那无疑,是一种非常非常危险的举动。
一种预示着,双方之间,可能随时开战的举动。
“呼…”
他低了低脑袋,急促的呼吸声,听起来有些不可遮掩。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
这位韬光养晦数年之久的权贵,便想到了某种不太利好的可能。
自己这位血缘上的爷爷,应该是命不久矣了。
而且,恐怕家族里面,其他几位柱石般的长辈,大多,也该到了这个时候。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
严家为所欲为的基石就要逐渐崩塌。
伴随着十八区的独立战争即将结束,下一轮混乱之地的晋升试炼,也马上就要再次开启。
第四区内,几个顶级世家之间的争斗,自然也会在此前后,迈入真正意义上的尾声。
带着血雨腥风,引得浮尸漂橹的尾声。
“咕…”
严墨喉结滚动,在原处微微垂首。
眼帘低落之下,瞳孔中,再度暗出了一片深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关,他们如果能够过去,那就是万物新生。
权势,地位,财富…
此类种种,皆是有如春笋一般,数之不尽。
但如果他们不能过去…
那,便会化作这供给万物新生的沃土。
一切的浮华,通通碾作成泥,埋入不见天日的黑暗,终不复出。
很平等的交易。
除了开启的时候,是被迫,且毫无自主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