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暗淡无光的初中也不全是黑暗，也是有过快乐的。你就比如说初三的时候，林静就特别喜欢黏着我，明明隔着十万八千里，他非要下课来找我玩。那时候我和林静还打了个赌，现在说起来还怪搞笑的。我那时候信誓旦旦地跟林先生说：“物理考一百分确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虽然我没考过，不过那都是因为我粗心，我一定可以考到的。”
“我不信，你吹牛，哪有那么容易。”
“真的啊，你爱信不信，你自己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
“哇，你这个人，你怎么能这样，那我们打个赌。”
“赌就赌，谁怕谁？”
“那行，你要是考到一次100，就这次段考吧，我就给你唱《征服》。你要是没考到，你给我唱，行不行，敢不敢。”
“那不行，你也得定一个，你要是没到95，你就给我唱，敢不敢。”
“行，成交。”
那天夕阳西下，我们两个江湖大侠就这么草率地定下来自己的命运。他呀，上辈子一定是一个大声公，没出三天，林静就把这个赌约传遍了全世界。从我的物理老师到郝优，从我们班的同学到全级的学生，差不多全都知道了。我觉得当年水浒传把宋江这些好汉逼上梁山的幕后黑手一定有他。那时候每次我们去跑操，只要林静看见我，不管周围有多少同学，也不管多么匆忙，都一定要挑衅一句：“你学会《征服》没有，做好准备给我唱啊。”而我呢，一定会给他一个白眼。
我记得那次段考出成绩的时候，林静比谁都激动，比谁都着急，跑到人家老师办公室盯着老师改分。
“哈哈！梁百瑞！我就说你考不到一百，果然没有，哈哈，哈哈！”他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大喊，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估计那天走廊上的人都觉得他是被从疯人院放出来的。实话说，我真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
“多少？”
“99，没有一百，你还说容易，我说吧！”
“就差那么一点点，算个屁。”
“诶，就是那么一点点，就是没有，快给我唱，快点，不要说话不算话！”
我把手抱在胸前，觉得这个男的真是难缠又好笑：“那你考了多少，有95？”
“这个嘛，嘿嘿。”他摸了摸头。行了，我知道了，那就是没有。
“那你也得给我唱，扯平了，都别唱了，多好。”
“哇，梁百瑞！你怎么能这样！我不管，我可以唱，你必须唱！”
“不可能！你想得美！”我转身就走，当他是一团空气。
“你给我站住，梁百瑞，你说话不算话，我要举报你！梁百瑞！你给我站住！”他追上来，这个人吧，那时候还有点小胖，像一个球一样向我冲过来。
我记得那时候他纠缠了我好几天，最后，他给我演唱了著名名曲《征服》，作为回礼，我也给他浅浅唱了一下。
“哈哈哈哈，你和他好好笑，不过，他也算得上是你那几年的一个慰藉吧。”易粥蹦蹦跳跳地，像个兔子。
“慰藉算不上，笑点还是可以的。林静真的是一个很好笑的人，在他身上，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出奇。”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做过一件很好笑很好笑的事情。说起来，那件事还和安茹有关系，林静，绝对是安茹成长路上的一道坎。那时候林静班上有个男生小赵喜欢安茹，但是这个小赵啊，不确定安茹喜不喜欢他，那个年纪的男生，一贯是患得患失啊。诶，林静刚好和小赵是小学同学，这下好了，林静摇身一变就成了军师。不过他也就是个狗头军师，不对，应该说是个忽悠大师。
林静居然，居然和小赵说：“我跟你说，安茹喜欢你，她跟我说的，喜欢地不得了。只是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所以啊，就要你主动出手了，只要敢追，就肯定行。你相信我，我不骗你。”说完，还要假惺惺地拍拍小赵的肩，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小赵估计也是哪条神经搭错了，你说正常的男生听到这样的话，高兴是肯定的，但是也会试着试探一下吧，诶，人家小赵就不是这样，人家敢想敢做，直接来了一票大的。小赵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他们全班同学以及我们班群体同学乃至全级同胞们宣布。
“安茹，是小赵的！她是我小赵的女朋友！”
这下好了，天雷炸了。全世界都知道了，轰轰烈烈的爱啊，年轻人就是不一样。结果人家安茹不堪其扰，一转身就把小赵给举报了。郝优杀到小赵面前的时候，小赵才发现，他的世界放烟花了，然后，不出意料情理之中的，小赵把林静供出来了。诶，你说精不精彩，林静的世界也开始放烟花了！
然后，他就被郝优骂了一顿。哈哈，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那他也是真倒霉，真倒霉哈哈，怎么遇到了小赵这样的好朋友，我的天。”易粥笑地又去抱树了，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易粥太魁梧了，站不住，才总是要辛苦人家大树。
“对啊，其实初三也不全是不高兴的事情。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其实也挺好的。我们老师呢那个时候忙于准备复习工作也很忙，没那么多时间拿来整我。偶尔摆我一道，还会给点面包什么的安抚一下哈哈，一贯操作了但是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不爽到了极点。
这件事又和皇太子有关，可能是皇太子实在是太受宠爱了，让我这个冷宫娘娘很是嫉妒。
就像我之前给你描述的那样，皇太子是一个很调皮的男孩子，初二谈恋爱被棒打怨言之后，他就从爱情海中脱离出来了，专注于打闹，那个时候我们班上有个男孩子胖胖的，话很少，人也很腼腆，脾气很好，别人怎么说他折腾他，他也没什么反应。
郝优说：“他呀，这个小胖子，就是个闷骚，你们不觉得吗？”
同学们都深以为然，那时候我不知道闷骚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是很知道。我不知道这个评价准不准确，但是有一个字我很认同，他很闷，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皇太子挺喜欢他的，应该说，挺喜欢和他闹的。课间一起打闹，有时候皇太子欺负他，推搡他，小胖也就很腼腆地笑笑，有时候被他推得站不稳了，也只是努力地扶着身边的桌子，从来不反抗，也不言语。
开始的时候，皇太子也就是和他小打小闹，做些无伤大雅的游戏，可能也不能说是无伤大雅，但是和后来他对小胖做的事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
其实我也记不得确切从哪一天开始，他对小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恶劣。可能也真的没有哪个明确的开端吧，就像郝优对我，也找不到那个开端。我只知道，后来，皇太子会当着女孩子们的面扒小胖的裤子，听着女孩子们的人起哄和嘘声，皇太子眼里都是兴奋。我站在人群外，不忍心看。偷偷瞥一眼小胖的表情，看他依旧腼腆地笑，我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自己太过敏感。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小胖可以忍受这样的羞辱，还能笑，而我对老师同学的恶意却笑不出来，是不是我太小气了。再后来，皇太子会带人把小胖压在椅子上，窗台上，他们笑他，戏弄他，可是小胖永远都在笑着，好像他不是在被欺负，而是在做什么游戏。
有时候我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较，实在是搞不懂是他修养太高还是我忍耐能力太有限。
那一天，皇太子带人又一次把小胖的上衣脱了，然后把衣服的两个袖子绑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在把衣服给小胖套回去。被绑住的袖子成了枷锁，小胖的手只能缩在一起，衣服盖不住他的上半身，某一时刻，他就像古时候带着手铐脚镣游街的罪犯。
“你们看，你们看！”皇太子大声地吆喝，同学们都在笑，小胖也很配合，依旧保持着笑容，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们疯狂地闹着，把小胖推倒在地，骑坐在他身上，确实始终不肯给他解开衣服。
上课铃响了，他们终于慌乱起来，想把衣服解开。可是不知道是衣服的质量太好了，还是他们打的结实在是太死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打不开。
老师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大了起来，这节课是郝优的课，某一瞬间我甚至幸灾乐祸起来。我想郝优终于要看出皇太子的真面目了。他终于明白他最偏爱的学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郝优推门走进教室，看到皇太子仍然在手忙脚乱地给小胖解衣服。我敢断定那一秒钟她的表情就是错愕，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皇太子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但是下一秒她立刻就笑了，嗔怪道：“干什么呀，把同学绑起来，搞什么，快点解开。”然后郝优就笑容满面的推开皇太子，亲自为小胖解衣服。我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这个会因为我没有跑第一，不够乖，不够所谓正派，不够正能量而大发雷霆甚至扬言我可以离开她的班级，滚地越远越好的优秀教师，此刻，没有愤怒。我不理解，我无法理解。
我坐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座位上，看他手忙脚乱地给小胖解衣服。我的心就像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去那样地寒冷，那样地刺骨。
“你看，解不开了吧，你真是的，跟我去年纪办公室。”
她带着皇太子和小胖去主任办公室想办法，而我就坐在我的座位上，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点一点的远去，我觉得我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觉得他们的原则也根本不是什么原则。然而我那时仍然天真的以为，皇太子，至少会被批评一顿吧。
我等待，等待他们回来，等待看见皇太子垂头丧气的表情，至少，不要像现在那么洋洋得意。但是我等来的，却是温柔的郝优，和蔼的冯主任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皇太子，以及，那个永远在笑好像没有情绪的小胖。我突然就觉得这个世界，它真可笑。
霸凌者洋洋得意，毫无顾忌。本该是保护神的老师就像没看见一样，被霸凌者逆来顺受，我这个旁观者，却激动地像个当事人，我真傻。
郝优示意皇太子回到座位上，然后摸了摸小胖的头，示意他也先回去。我看着小胖扭动着他笨重的身体，努力地从座位之间狭窄的过道上挤回去，我看到他的上衣破了好几个洞，我还看到他脸上的笑，是的，他还在笑。
“这件事你确实做的不太好。”郝优指了指皇太子。“我们冯主任拿钳子才钳开他的衣服，这不就太好啊。”
“但是，我相信他是一个好孩子，我上次去他家家访的时候……”
听到这里，我颓然地低下头，把我的手指死死地插进我的耳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知道她后面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细节，还是那件她讲到烂的事。皇太子给她送伞，她好感动，皇太子是个好孩子。
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
无论我怎么努力，郝优的声音仍然固执地砖进我的耳朵。
“所以，我一直相信他是一个好孩子，他本性不坏的，只是有点调皮，不管别人说他很调皮啊，很坏啊，我都否认的，他很好的。我相信。大家以后玩要有点分寸，但是我希望小胖要原谅他，他没恶意的，啊。大家还是要像他学习，很善良的一个孩子。好！不说了，现在开始上课。”
她一直在笑，她的笑刺痛了我，她怎么可以笑？她应该指着他骂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懂，我偏头，看着皇太子，他也在笑，我却想哭，第一次，我多想我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
为什么郝优可以如此宽容地对待皇太子，这明明就是赤裸裸的校园欺凌，她在纵容他，可是她不是最讨厌校园欺凌吗？她女儿不是就被同学校园欺凌吗？她为什么可以对着皇太子笑？既然她可以对着皇太子笑，为什么不能对着我笑，为什么无论我多努力多努力，却始终，只能像个笑话。为什么啊？她说她最讨厌校园欺凌，却做了校园欺凌的怂恿者，做了恶人的保护神，为什么啊？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却作答不了。我可以毫不否认的跟你说，易粥，在过去，虽然我对她伤害我带着很大的不满，但是我却依然对她心存幻想。我觉得她也能算得上是个好老师，她不是不喜欢我，她只是想教好我，想让我更好。但是那一天我的幻想破灭了。
那一刻，我又有冲上去给皇太子一巴掌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或者说，我不敢，今日，我为我的不敢感到羞耻。
做了一件好事就可以名垂青史，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以永远被笑脸相迎。而我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如何努力，甚至可以讨好，也只能永远做阴沟里的烂泥，做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有的孩子天生可以被善待，有些孩子穷尽一生也是垃圾。
郝优在我的十五岁，身体力行地给我上了这堂课。
那就让我永远做烂泥吧，我愿做那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也不想在这混沌的世界，做一只蒙住双眼的家雀。
我愿死在这流氓的世界，也不愿强权的奴隶。
我不知道小胖会不会难过，也许不会，毕竟他笑得这样开心。也许也会，毕竟没有人不爱尊严。
但我会难过，我会替他记住，替他痛苦。
从前我一直努力地希望老师能够喜欢我，毕竟没有一个孩子不渴求老师的喜爱。但是，那一天，我坐在我的座位上，看着郝优笑，看她为皇太子辩解，我不在渴望，我甚至为我曾经渴望感到羞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