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这是你的二十斤白面，拎好些，别洒了啊。”
磨坊的小厮将一个布袋放到薛平贵的面前，好奇的多看了一眼这个身穿粗布麻衫、脸上有两道疤痕的潦倒男子，然后便转身去取下一个客人的白面。
薛平贵提起布袋，愣愣的转身走出去，灿烂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这秋日带来一阵热意。
他走了两步，转身看了看排出长队的磨坊。
又看向那些百姓们脚边鼓鼓囊囊的布袋，和他们脸上喜悦的笑容。
耳边零星的传来几句交谈声，他静默了一会，慢慢的抬步走了。
“今年的粮食比往年还要高两成啊，朝廷颁布的加肥法子果然很有效果！”
“我家中今年靠着那两头壮牛开垦了不少荒地，今年的收成都能装满地窖呢！”
“要不是朝廷肯分牛给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哪里能有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哦！”
“今年粮食丰收，我家女儿也满了十八岁了。她素日里读不下什么书，靠着刺绣这一门手艺也挣了不少。我和她娘都准备着要选人招赘了，你们要是有什么好人选，可得知会我一声啊！”
“哎哟老弟啊，你咋不叫你闺女好好读书呢？刺绣才挣几个钱啊，读书出来考了官，那才是一辈子的福气啊！”
“我们庄稼人不讲究这些，只要孩子乐意就成了。”
“也是这个理儿，考了官也不好做哩！我娘子那边的一个女娃子，听说是下放出去做县令了，每年都写信回来要家里支助呢！”
“都当县令了，怎么就不聪明点？”
“啧，可别说这样的话！回头聪明过了就得被抓了！这两年女皇抓这一方面抓得很严哩！可不敢！”
薛平贵一路慢腾腾的走着。
他走过书肆。
看见选购书籍纸笔的女子们比男人还多，一个个的身穿士服头戴玉冠，偏偏又耳穿玉珰、唇敷脂膏。
看着就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他走过医馆。
看见里面坐堂的大夫，四个里面有三个都是医女。
站在药柜前来回取着药材的药童，也是笑吟吟的小女童。
那些医女毫不避讳的触碰着男病人的身体，简直就是不知廉耻！
他走过官衙。
看见门口穿着捕快服的几个女子，正在安慰哭诉被家暴了的老太太。
几个女捕快的脸上俱是对家暴者的愤怒，看着已没有了为女子的柔顺美德！
他走过粮铺。
满满当当的米面粮食，白花花的散发着属于粮食的香气。
正帮着客人抬米的女工发丝凌乱，额上沁着汗珠，看起来是那么的粗俗不堪！
他走过女学贡院。
正好考完的学子们从里面蜂拥而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自己有把握或是没可能的题目。
一个个脸色苍白，看着便身体不好无法传续血脉！
他走过绣坊。
进进出出的绣娘们，或交谈着如何提升绣技，或喜笑颜开的拿着荷包展开对未来的向往。
那些叽叽喳喳的交谈声，简直让听见的人都感到头疼！
他走过青楼。
原本男子们趋之若鹜的宝地，已经破败不堪。
多了无数种可以有尊严的活着的方式后，哪里还会有女子自愿入内？
《长宏律》颁布后，哪里还有男人敢贩卖自家妻女？
《大唐六典》施行后，哪里还有男子敢来此玩乐？
薛平贵拖着自己那二十斤白面，微微的喘息起来。
嘶哑的吸气声，犹如破败的窗户被风灌入。
他一路慢慢的走着。
无视了那些明显穿着别国服饰的百姓，走出了这座繁华的长安城。
走到城门时，一辆入城的马车缓慢行驶进来。
薛平贵的余光里瞥到那马车上刻着一个王字，他下意识的扭头望去，那一瞬间被风吹开了帘子，里面坐着两个正说笑的女子。
薛平贵愣了一下，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身着紫色官袍、头戴青色玉冠的，是已经身居相位的王宝钏。
而旁边那个身材娇小，却气势非凡的，是已做了女王的代战。
薛平贵的心里触动了一下，他转过身追着那马车跑了几米，却被手里的布袋拉回了现实。
他已经不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薛平贵了。
现在的他浑身暗伤，右手有疾、左手断指，是一个只能靠着妹妹的接济才能勉强活下去的老男人了。
沿着走了无数遍的路线，慢慢走回薛家老房。
薛平贵先是在父母的坟前坐了一会，然后去看了看他种的那片菜苗。
发现新开垦的这一块地也很是贫瘠后，他又算了算手上的银钱，不够买朝廷卖的加肥料。
于是便把钱收了起来，戴上破旧的草帽出门去挖野菜了。
没办法，他身体不好，做不得重活苦活，生活来源只有妹妹薛琪派人送来的银钱。
如今的魏豹，已不是从前那个风光无限的魏家二少。
落魄的魏豹很少能得到魏虎的帮助，连带着薛琪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更别说薛平贵这个没有上进心的哥哥了。
每两个月的一笔银子，已经是薛琪看着从前的情分送来的了。
那些银钱也只够他饱腹罢了，能偶尔吃上一两顿荤腥。
可青菜这一类是他舍不得拿钱去买的，只能试着自己开了地种一种。
但薛家老房附近的这片土地都一样的贫瘠，种出来的青菜没什么好的，于是薛平贵也只能在想吃青菜的时候去挖点野菜来吃了。
他拎着豁了个口子的小锄头，把自己认识的野菜都挖了放进破布袋里，准备拿回去洗洗煮汤喝。
秋季的野菜已经比春夏时少了许多，薛平贵只挖了一小把就停了。
他一路又摘了点酸涩的野果子，准备饭后当水果来吃。
薛平贵顺便又捡了些细细的木柴回来。
以他现在的身体，连劈材都很难做到了。
他如平常一样的做好饭，把加了一点盐的白面糊糊唏哩呼噜就喝完了。
微微带着苦涩的野菜汤，也全都被他解决。
他嚼着错挖的老野菜，嚼去外层的嫩皮后剩下的纤维卡进了他的牙缝里。
曾经的皇帝面无表情的张开嘴巴，粗糙的手指伸进去将那一缕纤维抠了出来。
吃过饭，他靠着堂屋的门槛上吹风，丢了几颗野果子在嘴里咀嚼着。
比平时吃过的还要酸涩，且带着苦味的果子，让他平静的脸整张都皱了起来。
好不容易压下那一股酸涩苦味，微微带着燥意的夜风吹过他的脸庞，宛如长辈温柔的抚摸。
不知不觉间，他看着眼前的小院子，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父亲带着他和薛琪在院子里练功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们，过得多简单、多幸福啊。
薛平贵正回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情，突然觉得喉头一腥，有什么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却见一股股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去，滴落在他破旧的裤子上。
不能……弄脏、这裤子……
他双眼失神的往后倒去，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野果子散落在一旁。
他突然想起来，官府好像派人宣传过有毒的果子和蘑菇。
他摘的这个野果子，和另外一种毒果子长得很像……
可那时候路过的他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在山中活了那么久的自己，不可能错摘毒果毒菇。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了上辈子穿着龙袍、身边站着王宝钏和代战的自己。
然后那画面破碎，浮现出李玉婧登基为皇的情景。
眼皮越来越沉，薛平贵的手指无力的动了一下。
我是男子，我才应该……
继承……
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