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刚刚还昏沉的脑袋,跟气儿一样,一霎抽了空,她怔怔地盯着珠帘外的那道身影。
身影渐近了,伴着一串稀里哗啦的珠帘撞响,萧逸宸那张脸从那片流光溢彩里挣脱了进来。
风月哆哆嗦嗦地屈下膝,“主子。”
萧逸宸瞟了她眼,嘴角一扯,“你倒伶俐,大侵早的不给你家姐儿打水盥面,倒先替那陈都护稍口信来了。”
嗓音还算轻淡,就一双眼浸了凉水似的,看得风月浑身一震颤,忙忙埋下头,一声不吭。
沈南宝见状,道:“是我叫她这么着的,她也是照吩咐罢了,大哥哥要是怪罪,便怪罪我好了。”
萧逸宸一口气儿差点噎了过去。
他能不知道风月这么做是她嘱意的?
他不提,她却非要往他的心肝上捅这么一下么?
萧逸宸搓着牙花儿,“你倒是猴儿的脸,猫儿的眼,说变就变。从前不还怕极了那陈方彦,而今是怎么的了,同他这么黏缠?”
他有脸子说她么?
自个儿不是还同那个郑书昭恁么的难舍难分?
只是昨儿听到季管事的一番话,她心头再多的怨恼也都化作一蓬烟,一气儿消散了。
沈南宝透了口气,“大哥哥今儿大侵早的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她想避开话锋,他看出来了,进来伺候的绿葵也看出来,忙把铜盆放到架子上,提着壶倾茶道:“这气候见天儿的干燥了,主子这么来一趟儿少不得口渴了!主子先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话!免得拶着喉咙哩。”
萧逸宸听罢,脸色还是那个脸色,却是坐了下来,待灌了好大一口茶后方道:“我过来,便是为了这事,你不要随便叫什么人进来,也不要叫什么人给你捎口信,咱们府不是什么人都能打眼的。”
他觉得自己说得有理有据,落在沈南宝耳朵里,简直快要发笑了。
本来呢。
想着他是有苦衷、有情由,不愿同他多龃龉。
毕竟感情这种事,争执太多太过,都会成日后的烂疽,不必揭,都存在那儿叫人格涩。
遂她只想这么静静的观望着,等到他将自个儿的事处置妥当了,到时候再细细来说他们俩的事。
可他倒好。
事没成,天天的跑来扎她的眼,非得给她戳成个筛子他才满意?
沈南宝正想不周章,廊道传来一串急急的脚步响,立在隔扇外就是一喉咙,“姐儿,方才郑二姑娘捎来的信儿,想邀您后日同她一道赴庚申会,姐儿您瞧您去还是不去?”
这挺好,她的人不能打眼,他的人倒是能,不止是能,简直把这儿当家,把郡王府的下人当自个儿人使唤。
沈南宝忍不住冷笑。
嘴角勾起的弧度,静静望住他的那双眼,无一不透露着嘲讽,看得萧逸宸莫名一讪,还来不及开口,她却先发话了,“好。”
模棱两可的回答,也不晓得是应和他还是应和那下人的。
但门外的脚步声却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急急远去的了。萧逸宸听着,眉心紧紧蹙紧了,“你作什么答应?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沈南宝佯佯一叹,叹出一股无可奈何的况味,“我能怎么办呢?我要出去,大哥哥不许,我要人给我捎点口信,大哥哥也不许,这昭姐姐来找我要我出去,我还能待着不动弹的?”
萧逸宸道:“这怎么能一样呢?”
沈南宝不说话,又是用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望住他。
寂寂的、无声的,在这拖长的一刹那里,只听得更漏在那里一滴、一滴……迟迟的响着。
最后到底是萧逸宸先服了软,“别去。昨儿的事还没把你闹得不陈展么?”
沈南宝一窒,被衾下的手慢慢拢住了,“大哥哥这话说得,昨儿那事?昨儿什么事?她给我试臂钏的事么?”
她说着,兀自自的笑了,“大哥哥不是说了么?昭姐姐是好心,她既是好心,那我有什么好不陈展的?”
她说话句句带刺,刺进他心里,鱼鳔扎了眼儿似的,什么怒气啊咻咻的都没了,他只管颓然坐在杌子上,抚着膝道:“我什么时候说了她好心,我说的是你好心。”
沈南宝怔了怔,就是这个当口,萧逸宸瞟来一眼,“你和她,孰轻孰重,我不知道掂量么?”
这话叫沈南宝肚里打起了仗,直想起季管事昨儿的那些话,脑子抽抽的就道:“可不,孰轻孰重,大哥哥也不至于为了个还有一二年光景就嫁人的我争那个锋,落了人郑二姑娘的面子。”
萧逸宸有些懵,“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的?”
他停了一停,恍然大悟式的哦了声,然后又把眉头拧紧了,“我没说你,我说的她,她及了笄,不正是要现今一二年光景嫁人么。”
这话笃定了她昨儿所有的想法,也叫她更加领悟陈方彦的那些话。
就是方官的那句,旁人都可以说她,唯她不能的话,她都明白了。
或者说,她那些猜测都笃定了!
他而今这般低声下气,为的不止是报仇,更为了护她的周全。
想到这里,心头一阵滚烫,下半张脸也跟含了沸水般剧烈的发颤,她翕了翕口,忍不住的想说些什么,可以缝补缝补这几日他们之间的缺儿。
可——说了之后呢。
他现在到底还同那个郑书昭勾缠。
他虽是一心为着她,但也着实给了她气儿受。
那她凭什么要这么主动,这么跌份儿,这么叫他乐?
沈南宝阖下眼,浓长睫在脸上盖上阴仄仄的影儿,“怪道我,拉着大哥哥您说这些……我晓得了,我日后不会会错意了。只是昭姐姐叫我出去,我既已经答应了,就不能不去。”
就这样?
萧逸宸杵在地心看她,企图看出什么蹊跷。
可是那一双深垂的眸、那敞亮的下巴颏儿,都只有无情无绪的平和。
一个人要是在乎,怎么可能表现得死水一般的了无波澜!
萧逸宸扶住额,手落下的影儿罩在眼底,有一种渺无人烟的荒漠神气。
像隔了很久,他终于开了口,“随你。”
撂下这话,踅过身撂起袍衽就要走,只是不晓得想起什么,那跨出的脚又落回了原地,他也没转头。
沈南宝因而瞧不见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语气上的凝滞。
他道:“不许和陈方彦出去。”
像是害怕她辩驳般的,脚底抹了油,翣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方方噤着声的风月这时才扯开了喉咙,嗤嗤道:“好个一碗水端平!不许姐儿同陈大人出去,倒许姐儿出去受那郑二姑娘的气了。”
又哼了一声,“小的瞧主子愈发有了晚娘那官人的模样了!”
她那点小心思,沈南宝哪里看不明白的,遂笑道:“这话你方才怎么不说?偏等着人走了才说,才来显示这么一番忠心。”
风月倒很理直气壮的,“小的这是谨遵姐儿的吩咐,给嘴装好了阀门,再不胡嘴子给姐儿添麻烦啰!”
沈南宝笑,“你这些由头倒是一套套的!”
又点点头,“但你也说得对,他叫我不去我就不去的?”
这么话着,叫绿葵伺候着她梳洗。
那洗脸水放得有些久了,掬在脸上冰沁得一阵刺疼,拿巾栉擦拭干净了,也不擦什么面油,就这么光生生地去了医馆。
宝儿明显见好,不像昨个儿那般一径地叫唤,甚至偶尔还能动一动,朝沈南宝摇摇尾巴。
陈方彦进来时正正瞧见,沈南宝拿指尖点着猧儿的小脑袋,嘴角抿起一点梨涡,像雨点扯裂的清圆水面,不必举动,便是一一风荷举,心湖净涟漪。
他就这样怔怔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最后是跑腿回来的伙计叫醒了他,“客官您来得正巧,昨儿陪您的小娘子方才到。”
沈南宝听见声儿,转过头看向门外。
日头有些盛,他又站在天光下,这么一眼晃过去只觉得刺眼,沈南宝不由眯觑了眸,“我还以为你早先就来了。”
陈方彦提袍迈进槛儿,“路上耽搁了点事,不然应当比你先来的。”
这话撂下,人已经走到了猧儿跟前,他伸出手指也学着沈南宝的样子逗了逗它。
它却累了般的,趴在篓子里不动作了,只咻咻的喘息。
陈方彦不免打趣,“倒是不待见我得很,方才还那么皮儿呢,我一来就软脚虾似的了。”
调好羊乳的伙计听到这话,笑着道:“哪能呢!您是救了它,您就是它的再生父母,它哪敢不待见您的!它就是方才皮狠了,现下没劲了!”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拾着箸在羊乳里蘸了蘸,蘸了一丁点贴在宝儿的嘴边。
沈南宝就瞧着宝儿那红通通的舌尖灵巧一翻便把羊乳溜进了嘴里。
伙计见状,又蘸了点喂,一来二去,便求个便利把盛着羊乳的碗放在了它嘴边。
刚把那碗一放,宝儿就颤巍巍的抬起脑袋,把嘴扪进了碗里,咂巴咂巴的吃了起来。
兽医听见动静,划了一眼过来,喉咙里按捺不住的喜悦,“倒是个贪嘴的,才好了丁点就要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