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一切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按照它原有的轨迹一步一步得往前走着。
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随着昨夜的礼花,一起烟消云散。
没有人为谭虎和消防官兵们歌颂,也没有人去唾弃坏事做尽的吴文斌。
他们自顾自得重复着曾经过过无数遍的生活。
...
任一找遍了鹿城所有的医院,像个疯子一样,流窜在皮肤科和五官科。但始终一无所获,方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从他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得消失了。
他回到了所有事情开始的地方,那个审讯室。
如果当时让周敬安直接签了认罪认罚书,如果不带周敬安去精神评估,那么周敬安就会在第一时间被执行死刑,那么后面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如果当时自己劝杨成龙认了,给楚金山一千块钱了事,是不是就不会出现后面的连环杀人案了?
如果不要答应马如军的邀请,那天别去见他,是不是他也不会想到这么极端的办法,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如果那天不去多管闲事,任由那颗心脏以它原本的轨迹发展,是不是自己就不会查到未来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是不是就不会牵扯出一系列的人命了?
任一就这么坐着,空荡荡的审讯室里面慢慢热闹起来。
他感觉自己是被提审的那一个,对面满是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吵嚷着,将这一切都归结在任一的头上,一切,都是源自他自以为是的选择。
周敬安恶狠狠地站了出来,“你害死了所有人的!明明只要我安稳得被送上刑场,两发子弹就可以解决的事,你却搭上了这么多人的命!”
杨成龙还是死前的那张脸,水银在体内产生的剧烈的疼痛让他喘不上气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还有些发紫。
他也往前迈了一步,“你为什么不先来寻找我!明明可以找到我,明明可以救我的命!你为什么要存在,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那么相信正义,我也早就妥协,给一千块钱了事了!”
马如军胸口插着匕首,那张老实的脸上浮起一层阴云,“为什么你要来赴约,你不来的话,我不可能会那么勇敢,因为看到了你,我才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我才会为此付出生命!”
孔祥还是一脸呆滞,他依然没有从丧妻之痛里面走出来,“如果不是你在手术等候区的慷慨呈辞,我怎么会想到用命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呢?我又怎么会那么坦然的去赴死呢?”
任一的手放在审讯桌上,他本想着用手去遮住耳朵,但无形的枷锁让他根本动弹不了。
“你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只会让事情更糟!”
...
斥责声让他满头大汗,他死死得盯着自己的手,感觉上面沾满了血渍。
谭虎庞大的身躯挤开了那些人,他一屁股坐在了任一对面,微笑着。
“老谭...对不...”任一感觉自己的泪腺充着血,但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他的眼泪昨天已经流干了。
“任一。”谭虎打断了他,“我要谢谢你。”
任一惊讶得抬起头,看到的还是谭虎的笑脸。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得救了。”
谭虎看着任一,满眼都是自己24岁的样子,“如果没有你,我将浑浑噩噩得过一辈子。我患得患失,我逃避着我的梦想,我从未从11年前的噩梦中醒来。”
“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我知道了什么是坚持,什么是贯彻。我不再苟且,我不再懦弱,我不再活在愧疚里。”
谭虎哈哈大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开怀了。
他笑着笑着,身子变得越来越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任一突然间醒悟过来,感觉自己周围的环境快速得旋转着,自己也从那个被提审的位置,回到了熟悉的审讯位上。
他拍案而起,不锈钢的桌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周敬安!你真当我不知道?”任一盯着周敬安,“即使我不带你去医院评估,你的精神检测资料也会被送到法庭上!”
“从一开始,你就是奔着成为城市之光去的!”
周敬安的气势一下子瘪了下去,的确,他早在自首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精神的评估,但他没想到,任一替他做了这件事情。
“但我不得不说,我认可你了。你在的时候,确实给鹿城带来了一些光明。”
任一站起身来,走到杨成龙面前跟他对视着,“没有我,你真的会选择妥协吗?”
“我知道,你的行为背后一定有别人的指使,那个人大概率是周敬安。但你没有拒绝,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轰轰烈烈的死,你选择了正面对抗这个你看不到希望的世界。”
“勇气,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杨成龙也往后退了一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你能说那份勇气来自我,那份正义感也来自我,这让我万分荣幸。”
任一转过身子,面对着马如军。
“马校长,你真的在乎名誉吗?如果在乎的话,为什么把李静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我猜也能猜到,你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你背后的吴文斌,他给了你什么承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能让你跟周敬安共处一室,能压住所有的舆论,只有他能做到。”
马如军那张老实的脸红了起来,很明显,他被任一说中了。
“不过坦然赴死,为了心中的理想这点,你很成功。”
任一走到了孔祥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无法改变你,就像你也无法改变我一样。那天我莫名其妙有些失控,但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现在让我说起来,我还是一字不变。”
“至于你,当你妻子死的那一刻,你已经死了对吗?我说不说那些话,你都会死,只是正好选择了个有些意义的死法,不是吗?”
孔祥的脸上浮现起一抹笑容,终于有个人可以理解他了,从触摸到妻子冰冷的尸体开始,自己已经开始挖掘自己的坟墓了。
“很感谢你在这个时代让我看到了那么深沉的爱。”
任一深鞠一躬,孔祥略带遗憾得转过身,那个背影很熟悉,也很陌生。它跟那次的绝望不同,这次,这背影带着些慷慨。
那群虚影慢慢得消失,只剩下淡淡的谭虎的影子。
他潇洒的点起一根烟,嘴里喷出的烟雾跟他的身体连着,好像在燃烧他最后的灵魂。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谭虎本来轻松的脸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任一的人生,还有他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任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真的,老谭...”他苦笑着,“我现在连我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更别说我刚做什么了。”
“我每做一件事,我都是会想,这是不是谁安排我做的?我遇到的那些人,是不是刻意的接近我,拿着一本白纸黑字的剧本,念着既定的台词。”
任一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谭虎看着他的样子,满是心疼。
“既然这一切自由安排,自有定数,那你又何必自寻苦恼呢?”谭虎故作洒脱,“去吧,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去实现你的理想吧。”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那灵魂一般的虚影也入烟雾一般,烟消云散。
任一猛然打了个哆嗦,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这空荡的审讯室里已经过了很久。
他念念不舍而又决绝的往外走着,走到警局大门的时候,他回过头。
“既然我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就成为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