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板不严实,一楼牲畜的屎尿味不断涌上二楼来,让人一进堂屋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居住环境着实恶劣。
二舅王大二到城里打零工去了。家里只有二舅妈独自一人在艰难地维持家庭的基本运转。
二舅跟二舅妈生育了三个孩子。较大的两个是女孩,最小的那个是男孩。此刻,二舅妈不在家。堂屋里,表妹表弟三人正在用一口大铁锅翻炒干瘪的苞谷粒儿。没有油,没有盐,三人边炒边吃,吃得津津有味。
见赵书勤突然闯进来,姐弟三人赶紧将铁锅盖上。赵书勤径直走过去,打开锅盖,抓起几颗苞谷粒儿放入嘴里,咀嚼两口。苞谷粒儿又硬又苦,味同嚼蜡,根本无法下咽。
“家里没米了吗?”赵书勤愕然问道。目光在姐弟三人身上一一扫过。但见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爸爸好久都没有给我们送钱来了。家里的米早就吃光了。”表弟王焯飞怯生生地说道。他只有五岁。
“表哥,我饿。”表弟用乞求的目光巴巴地望着赵书勤。
“我知道。等我一下。”赵书勤哽咽地说道。赵书勤放下猪蹄,噙着眼泪飞快地跑到蒙晓璐家,简单地跟她说明了二舅家的悲惨情况,趁蒙正刚酒醉未醒,问她借二十斤大米。
蒙晓璐倒也爽快,二话不说就给赵书勤装了大半袋。赵书勤感激万分,不敢久留,背着米又飞奔回二舅家。
赵书勤和表妹表弟们分工合作。他负责煮猪蹄,表妹表弟们负责煮饭。不消一小时,一锅香喷喷的猪蹄热气腾腾地出炉。表妹表弟们也顾不上高温烫嘴,一阵风卷残云,把一大锅猪肘子啃得汤水不剩。他们是真的很饿。
望着姊弟三人狼吞虎咽的饥饿模样,赵书勤依稀看到了自己和妹妹赵楠楠年幼时的影子。
那时,父亲在金洞淘金。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家里也是断了炊。自己和妹妹一连好几天都不得进一粒米。妹妹实在是太饿了,便去偷人家的玉米棒子来烤。不承想,人家在棒子上抹了农药,用来毒杀耗子。妹妹吃下去后肚子剧痛,满地打滚。幸亏及时送医洗胃,才得以侥幸活下来。
童年的最大印象就是饿,刻骨铭心的饿,惊天地泣鬼神的饿。所以,那时兄妹俩最高兴的时刻就是父亲从金洞回来的时候。因为父亲每次回家,都会带来不少好吃的,如饼干、糕点、猪肘子、牛肉干等。兄妹俩可以大快朵颐,把饿瘪的小肚皮撑得圆鼓鼓的。
二舅妈回来了,肩上挑着一担谷子。她原来是借粮去了。
从二舅妈口中得知,二舅在城里打零工,一次给人家上房盖瓦时,不慎从房顶摔下来,两根肋骨骨折,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二舅干不了活,挣不了钱,住院还花去了不少,所以就再也顾不了家里。家里没了经济来源,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孩子们饿了好几天。没办法,二舅妈只得出去借粮。
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家,人家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不给借。最后求爷爷告奶奶,才有一家同意帮忙。这种情况,对于以前经常遭遇的赵书勤一家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实在是太司空见惯了。
农村地区,有其淳朴的一面,也有势利的一面。而后者有时候相较于城里人来说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农村人的自私和势利,甚至可以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宰喜侗寨由于人多地少,历来都被粮荒所困扰。在杂交水稻尚未普及的年代,宰喜侗寨四百余户,稻米完全自给自足的人家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家要靠种植一定规模的红薯、洋芋、玉米等杂粮,搭配大米使用,才能勉强对付一年。粮食富余的人家更是寥寥无几。因此,每到青黄不接时节,宰喜侗寨不少家庭需外购大米延续日子。
赵书勤家更是如此。由于全家仅父亲赵德胤分到责任田,不到半亩地,却需要养活一家四口人。粮荒就更加严重。赵德胤在金洞的收入又不稳定,经常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也不见父亲送钱回来。因此,母亲王慧中就不得不经常走门串户借粮度日。
然而,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有时候求遍大半个寨子,也借不到一粒粮食。有些人就是明明在家,也把大门关起来,装作外出干活的样子,门都不让你进。那些平时与你结怨的,甚至还满村满寨地去撺掇,阻止人家把粮借给你。
赵书勤家就碰到过这种情况。当时有户人家的妇人跟赵书勤的母亲王慧中吵闹过几次。两家因此势成水火。当得知王慧中要去寨上借粮时,该妇人就上蹿下跳,到处去造谣诋毁,说赵书勤他们家好吃懒做,给他们家借粮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云云。经过她这么一折腾,寨子里当真就很少有人给赵书勤他们家借粮了。
但也有那么一两家愿意借,前提是借一百斤,收成后要还一百二十斤。为了糊口,母亲王慧中还必须得借。
然而这还是引起了该妇人的极大不满。她公然扑到同意借粮人家门口,呼天抢地地大骂人家为何不听她的话,偏偏要给赵书勤他们家借粮。这听起来很可笑很荒谬,但却真实发生在宰喜侗寨。
这还不算完。该妇人大概觉得上门辱骂人家还不解恨,最后发展到拿老鼠药去毒死人家两头耕牛,被相关部门以故意毁坏财物罪抓去关了大半年,又赔偿了人家两头耕牛的全部损失的田地。
所以,在农村,你越是贫穷,人家越是疏离你打击你。大家都把你当成瘟疫对待,唯恐避之而不及,更不用说找他们借钱财谷物了。
因此,赵书勤能够切身体会二舅妈借粮之艰难。
“为什么不找我妈想想办法呢?把孩子们饿坏了怎么办?”赵书勤地痛心疾首地责问道。
二舅妈长叹一气,说:“我们哪里还有脸面去麻烦你们家呢。”
赵书勤默然不语。个中缘由,他大概也了解一些。
之前,二舅也跟他父亲赵德胤在工地干活。但父亲偶尔拖欠二舅工钱。这引起了二舅跟二舅妈的不满。两人逢人就说赵德胤专门杀熟,对亲戚能赖就赖,对外面的人又不敢拖欠不敢得罪。
其实,父亲赵德胤是向着自家亲戚的,工地的轻松活儿大都优先安排给亲戚们。但二舅就是认死理,坚持认为父亲靠拖欠亲戚们的工钱甚至赖亲戚们的账发家致富。
父亲很生气,与二舅大吵一架。
二舅口吐毒言,大骂父亲昧着良心赚黑钱,出门要被车撞死云云;还放言说要跟赵书勤他们家恩断义绝。这彻底激怒了父亲。父亲扯开嗓子,将二舅骂了个狗血喷头。自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跟二舅说过话。二舅赌气地连夜离开了父亲的工地。两家关系跌至冰点。
不过,赵书勤并未因此而断绝与二舅一家的来往。逢年过节,他还是坚持去探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