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都是过去的时光,那时她还在言府,离开微生将军府时,她遇到了言子㛭,彼时,她正扮做男儿身需要娶亲。
于是,她就嫁给了她。她以为是可以那样过一辈子,可其实也不过半年,言府出事,襄阳王夺了言家,然后带兵围了言府,抓了言家众人。连同她。
离渺的伤有些重,背上没有一块好肉了,每次换药的时候,白绫从皮肉上撕下来,痛的几乎要痛死过去。
可这也意味着她可以清静下来,好好养伤。
襄阳宫没有皇后,宫里品阶最高的是永宁宫的玉贵妃,掌后宫诸事。
每日,离渺都要去永宁宫,请完安后还要听贵妃娘娘训话。与别的妃嫔不同,她是要跪着听训。
跪在永宁宫宫宫外的台阶下,然后有训导嬷嬷捧了《女诫》来念,直到念完方可起身。
这还算不得什么,玉贵妃再讨厌她,碍着身份也不好太过分,下面那些嫔妃可就不一定了,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有时襄阳王去她那儿,明显都能看到她的脸上被掌握的痕迹,他自然清楚是怎么来的,可他会装作不知,甚至还会嘲笑他:“怎么样?这样的日子好过吗?”
他是故意想看她那样可怜狼狈的样子,曾经的离渺那么骄傲,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这后宫之中,决定宫妃命运的,是君王的眷宠。他要让她知道。被她离渺不屑一顾的东西。是唯一她可以依靠的。
他会一点一点的,打碎她所有的傲骨,让她终有一天回来祈求他的爱。
襄阳王忙完的时候,内监匆匆来禀,他令人多方寻找的人找到了,就在殿下等着面见。
他走过去,看她平静的睡颜,竟有些恍惚,仿佛时光真的还在从前,她睡在廊下的竹椅上,他在一旁这样看着。
她睡眠浅,被脚步声所惊。
眼前,他在凝视着自己,那神情,离渺从未见过,她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她的眼底,竟是一片疼惜。
他的脸几乎是在瞬间冷下去。
“给你找了个大夫,往后的日子要配合些。”
她突然明白他说的大夫是哪类了,他找来的人,更确切的应该说是术士。
这之前,不是没有那样的人来过,襄阳王想改掉她的记忆。
那些人试过各种方法,过程她也不愿回想。好几次在幻觉里都想咬掉舌头。
“何必呢?”她虚弱的一笑,“改掉记忆又怎样,你觉得改掉了记忆,就能回到从前吗?”
那术士是打算用的办法是金针入脑,说完又小心翼翼道:“这法子极为凶险,若是失败了,人可能会……失去神志。”
襄阳王立在那里,许久未答,没人能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指节都已泛白。
“还要试吗?”术士问。
“试。”襄阳王如梦初醒,“当然试。”
等他再次见到离渺的时候,她仿佛是死过了一回,愣愣的看着他,眼中没了一丝神采。
那术士告诉他,施针的时候极为痛苦,要深深忍受金针刺入脑中的痛,几乎生不如死。
或许是意识还未恢复,她像个孩童似的,睫毛扑闪,眼中清澈见底。他心头一动,就伸手抚上她的头,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低低开口:“再忍忍,好吗?”
“别怕。”他将她搂在怀中,轻身道,“会的一定会回到以前的。”
那针每半月就要施一次,施针的时候,在殿外就能听到她一声声的呻吟,像垂死一般,痛苦又无力。襄阳王听过一次,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她竟皱着眉指着自己的脑袋对他说:“阿湛,这里好疼……”
他僵直立在那里,良久才走近,连声音都在发抖:“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湛啊……”她不明所以,下一瞬就被他猛地搂入怀中。
他欣喜若狂。“对,我是阿湛,我是阿湛。”
“你还记得什么?”
她征征的点头,又摇头:“我只记得你叫什么,其余的……都不记得了。”
他的手又慢慢垂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没事,慢慢来,慢慢来。”
她记的东西不多。只是一些零散碎片,或许是一句话,或许是一个画面。
有时看到廊下一只画眉,她会突然对他道:“我记得你好像送过我一只画眉!”
他正惊喜,却听到她接着说:“,可后来呢?它去了哪里?”
掩下失落,他笑了笑答:“后来它被冻死了,你还哭了许久,记得吗?”
她偏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但好在,她记起的那些碎片越来越多。他哪里都舍不得去了,一有时间就守在她身边,告诉她种种。帮她把那些碎片一点点的拼凑起来。
她说她忆起第一次见他是在离府外,是个大雪的天气,他躺在雪地里,画面里还有殷红的雪,触目惊心。
“你的马车撞倒了我,”他开口帮她回忆,“那是我一无所有,以为自己要死了,你带我回了离府,后来我就一直留在你身边了。”
那就是他们的相遇,那年她才十岁,他也不过长她两岁。她将他带回离府,治好了他身上的伤,怜他无处可去,就把他留在了身边。
她爹依她,还找人教他武艺,要他将她保护周全。
他本有一些底子,可学起来仍有些吃力,常一身青肿,浑身痛得像废了一样。她见了就有些不忍,说他何必那么认真,他身边武艺高强的护卫多的是,不缺他一个。
“我给你些银子,你去拿给人家,叫他放些水,差不多就行了。”她挤着眼对他道。
他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凑到她耳边道:“若日后我身手好了,就可以带你溜出去玩儿了,这不好?”
果然她眼睛都亮了,一把扑过来,抱着他欢喜地道:“好,太好了!”
离府树敌众多,他爹轻易不会让她出去,好不容易出去了,也是一大帮护卫跟着,一会儿就得回家,所以她总是闷在自己的小院里。想溜出去想疯了。
他拍拍她的头:“放心吧,我会好好学的。”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亮的照进了他心底,她频侧两个小小的梨涡,漂亮的叫人移不开眼,她点了点头:“嗯,不愧是我的心腹。”
这就是她信任他的最大理由。身边的下人一个个都是他爹选的, 平时对她恭敬有余却毫不亲近,还会将她的事是丝毫不漏的报告给她爹,全是监视她的眼线。
可他不同。
他是她带回来的,命都是她救的,她信他。
襄阳王的转变,阖宫都看在眼里,他将离渺几乎宠上了天去,眼中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嫔妃。
他整日守在她身边,将讲他们的故事,一遍遍讲给她听,桩桩件件,不厌其烦。
因为施针耗损精力,她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太医来看了都说,她的底子太薄,这几年又会好好将养,受不住了。
而秋去冬至,天寒欲雪,这样的天气对她而言就更加艰难了,有时看着她窝在躺椅上的氆氇里,虚弱的像只剩了一口活气。他不禁会想,他怎么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过去的那些年,他怎么舍得那样对她呢?
有时回忆着从前那些时光,说着说着他会愣神。
见他失神,她轻轻偎了上来:“后来呢,后来我们为什么会分开,而我会忘记?”
他低了头,一句都答不出来了。
庭中有薄薄的雪飘扬下来,他的声音低得下去,“因为我犯了一个错。”
“什么错?”
“我低估了一件事情,”他摸了摸她的头,一如年少时的温柔,“我低估了自己对你的感情……”
许多年后再回看,他觉得,但时间是除却年少相守最好的时光了,虽然都是假的。
她温驯的待在他的身边,他也极尽所能的宠着她,过去的那些错过与伤害好像都随着一场场漫天大雪被掩盖了下去。
不久就是上元夜了,他说会给她个惊喜,她定会喜欢。
上元这一夜,大家都去宣德楼看灯火表演,与万民同乐,等他忙完往离渺那里赶去时,她已等得昏昏欲睡了。
看着她犯困的模样,他就笑了起来,她揉了揉眼睛:“灯火好看吗?”
“你跟我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有内监捧着两套衣物入内,他将一套妇人装束拿给她,“宣德楼又高又远,哪里比得上亲自去街市上看灯好,今夜宫门不落锁,咱们正好溜出去做一对寻常夫妻。”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他捏着她的手,问:“那喜不喜欢?”
“喜欢,”她笑着,瞧了瞧窗外,“只是外头正下雪,冻得紧,我煮着酒呢,咱们先喝一杯暖暖。”
襄阳王接过来她递的酒,含着笑喝下,仿佛就算她给的是毒酒,他也甘之如饴。
药效上来的很快,立马他就摇摇欲坠了,倒下时,只看到她漠然的一张脸,连一丝笑意都吝于给他。
襄阳王醒来的时候,大雪已经停了。
内监告诉他,有人拿着他的手谕去牢中提走了言子㛭,而在宫门不闭上的上元夜,人很容易就逃走了。
“假传旨意……好,她做的好……”他笑了起来,“去将枕匣里的东西拿来。”
内监闻声而去,不久,捧来一卷明黄圣旨,走到殿角烧的正旺的铜炉边,一把扔了进去。
“这份惊喜,不知道天下多少女子想要,偏偏她不屑一顾……”他木然地走到殿门处,“一国之母的尊荣,拿来和她做一个赌注,我输了,可她也没有赢。”
话音一落,就听闻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夜色中,银甲耀眼,禁军统领跪在阶前禀道:“陛下,人截住了。”
离渺自然不会想到他早有防备,城门都出了,谁料到禁军竟守在城外。
她被押上殿来,面上竟是毫不在意的淡漠。
“我和自己打过一个赌,”他走到她身侧,俯首在她耳边道,“赌你今夜会不会动手。”
“你知道?”她睁大了眼,“知道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被改?”
“不,”他摇了摇头,“你演的很好,只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就是今晚,如果过了今晚你还在,我就信你,我会放了她,可你让我失望了,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个错误,如今我实在舍不得再看你受苦,所以……”
他示意人身边的人,有禁军拖着言子㛭走了进来,将其锁在木架上。
离渺猜到了他的意图,惊慌的喊:“不,不要……”
“放心,她不会死的,”舒湛冰冷的笑着,“因为,我要的是她生不如死。”
言子㛭是他能拿来威胁她的唯一筹码,所以他不会让言子㛭死,可那一夜,他让她亲眼看着言子㛭从此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哭,甚至到后来平静的近乎漠然。
从那以后,舒湛再未去见过她,有时候翻牌子时,哪个嫔妃都不想见,内监就试探的问:“要不要,去离娘娘那里?”
他挥挥手,像是累了:“再等等,朕和她都要缓一缓……”
他以为自己能等,他们之间虽千疮百孔,可不怕,有的是时间,等着那些痛楚淡下去,他拿一辈子去耗,反正爱也好恨也好,她都留在他身边。
可半月后,内监来报,监视她的宫人说,看到她藏在匣子里的一包药粉,那东西是毒药,服下后四五个时辰后就会毒发。
“娘娘不会想不开吧?”内监担忧的道。
他气的双拳捏的咔咔作响,声音都似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带她去牢里看看那个人,那个人还活着,她就不可能死。”
夜里他还是忍不住下令摆架去了离渺的宫里,终究还是要相见的,这是命里的劫,他一早就知道。
她似乎料到今夜他会来,桌上摆了一桌子酒菜,两副碗筷。
“今日见了言子㛭,怎么样?他那个样子,有没有被吓到?”他戏谑的问。
她笑了,却让人看不透这笑中的情绪:“舒湛,你难道不好奇吗?那术士施针到底有没有效果?”
果然,他愣了神,直直的看着她,良久又自嘲的一笑,“你的把戏我清楚,从别人的嘴里套一些过去,拿着那些只言片语又来哄我, 离渺,你真以为我那么好骗?都是我故意的,我愿意让你骗罢了……”
这样的话却并未让她惊诧,她走到他身旁,将酒杯斟满,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世传楚国南山上以法术立身的玉澜谷有一种术法,可以用灵烛减去人的记忆,可人的记忆真的可以随意抹去吗?
不想要的都丢掉,记得的都是最想留住的。
哪有这样好的事呢?
术法可以消除一部分记忆,这没错。可那些最深刻的回忆是抹不去的,他们就像永远洗不掉的污渍,像永远好不了的伤疤,一直盘踞在那里。
所以你最想忘掉的东西,或许就是最后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