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一望无际,海鸟飞过,几声嘶哑里,夕阳慢慢沉了下去。
宫殿里一片寂静,两束光照亮了角落里的身影。男子嘴角牵出细微的弧度,手指朝虚空一点,视线笔直的停留在盈渺身上。
盈渺抬眉,目光交汇,很好,总算上钩了。
他走过来,捡起脚边一朵莲,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盈渺征了一下,她见过许多好看的神魔,明媚嚣张的有,美不胜收的也有,却从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狭长的桃花眼连带着睫毛落下的阴影,都恰到好处,动人心弦。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盈渺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渺渺,如今天兵已撤,接下来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吾学习吾族的九幽心法,届时你便能撒豆成兵,即使是天兵,你也无惧。”
盈渺目光清冷的看着他,自她懂事以来,从谭喻口里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怂恿她堕魔。
没错,谭喻是魔,而且能够眨眼间变成火麒麟撕碎野兽的小土豆曾说,谭喻是令仙、魔、人三界,闻风丧胆的幽冥君主。盈渺至今不曾知晓,为何谭喻不好好在魔界做他的君主,硬是跑来缠着她。谭喻自是不肯说,她曾欲灌醉小土豆,从他口中套出秘密。然而,每回醉晕过去的都是她。翌日,待她头昏脑胀的睁开眼时,便会看到谭喻将解酒汤递至她眼前道:“渺渺,这人间的酒怎能灌醉吾之护法,若你真想喝赢他,只需修炼这九幽心法即可。”
盈渺凝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谭喻道:“到哪日你肯告诉我修炼心法的真正原因,我便答应你。”说完盈渺随即和衣躺在床上,假寐的她听到谭喻良久之后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声。
翌日,盈渺醒来后,便见一袭红衣的谭喻嘴里叼着一根青草,端了一碗汤到她房间,望着谭喻披散的银丝上沾染着的朝露,盈渺冷着脸接过汤后道:“谭喻,今后你没在这般给我开小灶,更不可在他人面前损我威严。”见盈渺的目光,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堂堂魔君忙不迭的点头道:“既然你不喜吾当别人的面与你勾肩搭背,那吾便在私底下与你亲近。”
见君心难安,不见君更甚之。过去即使是谭喻有事要离开,也会留下小土豆陪她,而且离开的时间从不会超过三日,然而谭喻如今却已离开三天又五个时辰。
与此同时,距离宫殿七里外的一处温泉旁,一袭红衣翩翩的谭喻望着被各式价值连成的羊脂白玉所填满的温泉,蹙眉问道:“赤青,你说她肯不肯答应嫁给吾?”
害怕惹得君主伤心,赤青想了想道:“君主,盈姑娘她……她曾经已经答应过你。”
徐徐微风扬起谭喻披散在身后的三千银丝,他纤薄的唇扬起一抹寂寥的弧度:“吾没忘。”
他怎会忘记,三千年前为毁掉,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软肋,在狗头军师赤青的怂恿下,他故意接近盈渺,在她面前卖萌装傻,带她去人间的小镇上吃味道酸爽的臭豆腐,和她一起放河灯许愿。
只是那时, 盈渺写在灯上的是:愿长相守,愿长相思。
而他写的则是:愿剥其魂,愿毁其身……
“渺渺,吾以九千九百九十九枚羊脂玉 为聘,你可愿嫁我?”谭喻低念着自己即将对盈渺说的话,他紧攥着手,却不由得想起三千年前盈渺,将红绸缠在他二人的手腕上,笑着说,从今以后他便是她的人的那一幕。
他从不曾开口说过他心悦于她,却步步为营,诱盈渺绞着衣角主动说出她写在河灯上的愿望,诱盈渺主动在月色下与他跪拜天地。
在他看来,盈渺不过就是脑洞差根弦的傻姑娘,然而在盈渺的魂魄被他扔入轮回井后,他却发现自己的脑袋变得差根弦。整日魂不守舍,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梦到看似清冷的盈渺红着脸唤他:“谭郎。”
“赤青,吾看上去可还好?”掀开帐帘前,已经照过了好几次镜子的幽冥魔君整理银丝忐忑的问道。然而,不待赤青回答,便听到盈渺的房中传来男子的声音。
“阿渺,既然你喜欢,我便再为你弹一曲。”谭净温润笑道,指尖尚未碰到琴弦,焦尾琴便在他面前化为齑粉,下一瞬他便看见红衣银发的谭喻阴沉着脸出现在房间。
“阿净,你可还好?”完全无视谭喻浑身散发出的冷气,盈渺连忙查看谭净可有受伤。在确定谭净无碍后,长松一口气,怒瞪着突然毁琴的男子喝道:“谭喻,你这是何意?”
“阿净?叫的还真够亲热的。”谭喻长眉微挑,森冷的目光落在盈渺紧握住谭净的手上。
他的女人竟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眼眸转瞬变成血红色的谭喻沉声道:“该死!”
二十年来,谭喻一直守在她身边,他何时喜何时怒,盈渺自是能够察觉出来。谭喻嘴硬,她不过是想用激将法,岂料他竟恼怒如斯。
“谭喻,你……”见谭喻扬起泛黑雾的手掌朝谭净后背击去,盈渺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推开谭净。下一瞬难以承受的力量从她后背蔓延到全身,好似要搅碎她的魂魄一般。
“渺渺!”
听到谭喻慌乱无措的声音,盈渺只觉眼前一黑。
她的身体犹如火烧般剧痛难忍,迷蒙中一股清凉从她的咽喉处蔓延至四肢,熄灭她所有的痛楚。这一瞬盈渺,只觉自己的魂魄快要离体,无数她未曾见过的画面像走马灯一般的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甚至还看到谭喻面无表情地扯出一抹冷笑说她太蠢,没必要活在这世上……
“不要!”
被噩梦惊醒的盈渺满头大汗,她尚未看清周围的环境,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渺渺,别怕。”
轻柔的声音,熟悉的茶香却使得盈渺浑身一僵。想到之前梦里的那一幕,一股寒气不由得从脚尖窜到心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转世的盈渺面露惊恐之色,谭喻心痛的低声道:“渺渺,吾绝不会再伤害你。”
盈渺咬着牙,然而身体却不受她控制的颤抖。她用手抵在谭喻胸前,退出他的怀抱,沉声道:“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见盈渺狼狈的将头埋进双膝,谭喻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房内。
盈渺站于城墙之上,自她被谭喻所伤之后,她便不曾再进食。小土豆面有难色的告诉她,虽谭喻已及时收手,却因身体过于脆弱,掌风已震碎她的五脏六腑。所以这段时日以来,她皆是靠谭喻渡给她的修为在支撑。换句话说,她其实已成为身已死,气未绝的死人。
“渺渺,你心知哥哥是妖,为何还要将其留在身边?”谭净站于盈渺身侧不安的说道:“就因为他能替我们赶走天兵?”
见盈渺沉吟不语,谭净顿了顿。
“他不是妖。”
听盈渺还在维护那只妖怪,谭净激动的按住盈渺的双肩摇晃:“渺渺,你清醒一点,不要在被他迷糊。如若你没有办法抵挡蛊惑,那我们一起赶走他!”
盈渺抬头望向刺目的艳阳,声音低哑的说:“与其把他赶走,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等盈渺回到房间时,谭喻已为她准备好药浴。是了,她已是死人,每日皆需浸泡于蓬莱水中方能保肉身不腐。
不等谭喻离开,盈渺便脱去衣袍,泡于浴桶内。一系列动作下来,谭喻的余光不曾离开过盈渺的脸。
“渺渺,吾带你去个地方。”
沐浴完后,待她正准备和衣而眠时,手却被谭喻拽住,下一瞬,盈渺便发现自己已身处云端之上。
这并非谭喻,第一次施法带她踏云而行,却是她第一次生出害怕谭喻突然放手的念头。
若是谭喻放手,她定会摔得粉身碎骨。然而这样的恐惧转而被她的理智所驱散,谭喻要的是她彻底为他所用,又怎会在苦苦等了她三千余载后,轻易毁了她。
“渺渺?”
等盈渺回过神来时, 发觉自己正置身于渺无人烟的荒漠之中,目光却在看到身旁的温泉时不由一征。
月上中天,盈渺,看到无数羊脂白玉,笼着如纱的月光沉于泉水中。若她没有看错,这泉水中的白玉皆是价值连城,这加在一起的价值堪比整个魔界。
盈渺震惊道:“这是……”
“吾的聘礼。”谭喻淡淡道,然而盈渺却还是从他暗红色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慌乱。对于谭喻眼中的情绪,她误以为他在说谎。
以价值连城的白玉为聘,想要娶她?同样的招数,竟妄想在她身上用两次。
盈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冷笑。若非谭喻那一掌,使她魂魄进入归墟状态,令她看到了之前所发生的事,此刻她定会欣喜的答应。
掩去眸中恨意,她紧攥着藏在衣袖中的手,故作羞涩的微微点头。
自从她应下谭喻的求婚以后,谭喻便变本加厉的催促她尽快修炼九幽心法。按照谭喻的话来说,这样她便能承受魔气,去到幽冥之地,与他在那里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成为他的妻。
见盈渺呆望着他,谭喻欺身而至,说着误以为她听不懂的话:“渺渺,这是吾欠你的。”
她虽答应修炼心法,但她依旧会与谭净比琴。
知晓她不喜身上的药味,又不喜欢脂粉香亦或是花香,谭喻便会用他亲手所采的薄荷叶制成熏香焚于房间内。
他的君主竟放下身段,为一个女子制香。赤青不仅为自己的君主感到憋屈,甚至还心痛自己的君主为救一女子而舍去内胆。
“君主,盈渺这丫头又去了谭净房间。”
垂目专心制香的谭喻,脸上并未有丝毫的神情变化,只是淡淡道:“吾知晓。”
“可是君主……”
谭喻将制好的香放于香炉之内,食指微动,香炉内便腾起袅袅薄烟。
谭喻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赤青,“赤青听令。若吾今后不在,盈渺便是下一任的幽冥君主,你当竭力辅佐于她,不得有异心。”赤青还未开口便听谭喻又沉声道,“从或是死?”赤青心痛的紧攥着手道:“君主之命,赤青即便是粉身碎骨必从之!”
翌日,盘旋在赤青心中的不安之事终还是发生了。
天兵来犯,但谭喻,却并未如从前那般动手,因为谭喻心中所念之人正在被谭净绑住手脚吊在一口石鼎之上。
自幼潜伏在魔界的谭净手执利刃笑道:“哥哥,这石鼎内所盛乃蚀骨水,若你想要救回盈渺,便自行挖出内胆扔进这石鼎中。”
抬眸看向静静站在城墙之上望着她的谭喻,盈渺并未露出丝毫恐惧,只道:“谭喻,你不必管我,若有来世,我定会前来寻你。”
见盈渺如此淡然,警惕性极高的谭净握住利刃的手紧了几分。
“渺渺。”谭喻开口唤道。淡然的神情与盈渺如出一辙。
对盈渺而言,今日她所设之局不过是选择被谭净所杀的同时,让自己看清谭喻。
然而下一瞬,她却看到,银发飞扬一袭红衣似火的谭喻没有丝毫犹豫,便从自己的身体里取出内胆,扔入石鼎之内。谭喻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她问:“渺渺,你还想要什么?”
自谭喻胸前渗出的鲜血与他的红衣融为一体,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的盈渺抬眸望向谭喻,只觉浑身僵硬。可谭喻却依旧用宛如微风拂面的声音道:“渺渺,只要是你想要的,终是天边星辰,吾也会为你摘下来。”
不可能,谭喻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把自己的内胆扔进蚀骨水中!
盈渺摇着头,在心中反驳。谭喻要的,不过是令她的魂魄彻底堕魔,那样她便可以为他所用。从认识开始,他便一直在骗她。
她尚在人世一日,谭喻便会缠她一日,她逃不掉。既然如此,她不如死了做孤魂野鬼的好。然而,谭喻的举动总是出乎她的意料……
见谭喻内胆已失,再无可能威胁天兵,欣喜的谭净却在那一瞬化为灰烬。不仅仅是谭净,所有的天兵皆陷入一场地狱火海之中,唯独盈渺,被突然出现的火麒麟笼罩在结界中。
看到原本在她脚下的蚀骨水瞬间蒸发,盈渺只觉得自己此刻傻的可笑,谭喻怎么可能将自己真正的内胆扔入蚀骨水中。
见眉宇紧蹙的盈渺被化作火麒麟的赤青小心翼翼的放在面前后,谭喻温柔的抚摸着盈渺的发顶:“渺渺,是吾对不起你。即便是你恨吾,吾如今只剩五日可活,吾只愿你能陪在吾左右。”
“谭喻,你根本就没有扔掉内胆,对吗?既然你明知我是故意设计如此为之,你定是早已察觉。我已想起过往,想起曾经被你生生将魂魄从真身剥离,想起你曾经冷眼讽刺我太蠢,幽冥魔君,即使是我盈渺再蠢,也绝不会再相信你的谎言。”
盈渺扬起一抹冷笑,随即从怀里拿出一枚暗器抵在自己的脖颈处喝道:.“若你不滚,我现在便彻底死在你面前,让你再一次失去彻底魔化炼妖壶的机会。”
白暂的脖颈被锋利的暗器划破,看向此时歇斯底里的盈渺,谭喻转而望向天际,声音宛如从远方传来般飘渺:“渺渺,吾一直在后悔。”
仅是眨眼间,跟前那一抹刺目的红影已消失不见。望向底下斑斑血迹,盈渺跌坐在地上不由得捂着耳朵猛的摇头:“谭喻,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据说,幽冥君主所向披靡,三界之内,无人能与之一战,却有一处软肋,便是上古神器,炼妖壶。但早在蚩尤身亡之时。炼妖壶便不知去向。三界无人知晓被蚩尤藏于深海中的炼药壶在魔界。
炼妖壶正则能进化魔性,邪则能助长魔性。数万年之久,在深海中纳天地正气,拥有的自是净魔之力。想要炼化,必须要用同样的神物,而盈渺,正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朵佛心莲,刚好可以炼化炼妖壶。赤青在寻找她的下落时,她仅是用了一点净魔之力就被发现。谭喻怕被她净化,所以收敛魔性,故意装成受魔火所伤,晕倒在他面前的小妖。
小妖失去亲人,从此便跟着他在人间游山玩水,所以乞巧节那日,她让小妖陪她一起放河灯,还把河灯上的愿望告诉小妖。 见小妖脸红,她便用庙里求来的红绸绑在小妖和自己的手腕上,硬是拽着小妖和她跪拜天地。
平日里她即便是因为嘴馋而是五谷杂粮,也会特别谨慎小心,但那晚因为情动,她根本不曾察觉那小妖竟在酒水中动了手脚。她喝过酒后浑身乏力,发觉自己竟无法动弹。
望向她水气氤氲的眼睛,小妖的脸忽变阴毒:“盈渺,吾从未见过比你更蠢的神物。”
愕然之际,她尚来不及问出口,便觉全身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席卷而来,小妖已将她的魂魄与身躯剥离。在她的魂魄被扔进轮回井之前,她恍惚听到有人告诉小妖说:“如今炼妖壶乃死物,只需放于幽冥阴气最盛之祭月坛上千年便可将其转正为邪。盈渺的魂魄极为纯净,若非其自身堕魔,即使是君主也无法令其强行坠入幽冥,所以君主只能寻得轮回转世后的盈渺,诱其修炼九幽心法。届时再令其邪魄与炼妖壶合为一体,这炼妖壶便不再是君主的威胁,反能为君主所用……”
盈渺望着魔界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墙,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和谭喻过去的画面。
日落月升,她就这样呆站了了七日,直到小土豆以人形的模样含泪出现在她面前,紧拽着她的手腕喝道“盈渺,你根本就不清楚君主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可知为何你在此占了七日尸体却并未腐烂?你可知在君主行道还在襁褓中的你时,我第一次见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竟喜极而泣,盈渺,你可知君主他之所以骗你修炼九幽心法并非是为利用你,而是希望你能但他共赏幽冥圣世。他甚至为你寻来了天机镜。”
“你说什么?”
“君主在误杀你之时,你的肉身已坏死。君主为护你魂魄不散,便用其内胆为器,用尽他所有的修为强行使你的魂魄转正为邪,再度和炼妖壶合为一体,你身上的伤疤不过是君主所创造的障眼法而已。”
所以……谭喻自始至终都在骗她?
“谭喻他在哪里?”
盈渺寻遍谭喻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终于在曾经放河灯的大榕树旁找到他。
望着谭喻失去血色的脸庞,盈渺紧握着手慢慢朝他走去。
“谭喻,你醒醒。我尚未修炼成九幽心法,你怎么能弃我而去?”
谭喻毫无温度的手在她的推搡下垂落,一小段红绸随之从谭喻的掌心滑落。
盈渺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从谭喻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至今,他一直穿着曾经她与他成亲时,她为谭喻变出的那一袭红衣,也就是与她成亲时所穿的喜袍。
身体突如其来的痛与过去谭喻剥离她魂魄时如出一辙,只是如今,唯剩酸涩的眼泪从眼角溢出,砸落在红衣上。
微风袭来,谭喻三千银丝和她的秀发在半空中纠缠在一起。
波光潋滟的河面上,只见一盏灯写有“愿长相思,愿长相守”的河灯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