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京城是夜,正值佳节。
街巷之上锣鼓喧天,铜乐齐鸣,高阁门户前皆缀着一盏红绸灯笼,街上稠人广众,热闹非凡。
而富察府邸处,则略有清幽,并不见如何张挂灯彩,只是朱门古朴,颇有威严。
富察氏为满洲八大姓其一,出身八旗之首——镶黄旗,御驾亲统,尊贵不言而明。
李荣保此支则最为显赫,上数三代皆为累世重臣之氏,深受康熙皇帝信重,堪称名门。
入富察府大门即可见清池,以桥亭相接,回廊环绕,于初秋仍缀绿荫,其径间青砖素朴,可感清丽之姿,贵重如富察如此,亦不见半分奢靡。
如今大堂正中置了梨花大案,列着十数张大家法帖,李荣保及妻子围桌而坐,与子膝下言欢。
富察府的长女名唤长衡,观之年岁不过八/九,却可见螓首蛾眉,肤白胜雪,一双美目澄静如秋雨初洗,面容颇为秀雅绝俗,此时屏气凝神,立于案前,悬腕提笔于宣纸上书写,可见稳重。
李荣保手奉茶盏,与妻子通颜觉罗氏同坐,去岁府上再添一嫡子,正是夫妻和美之时,见小儿生的雪白一团,躺在妻子怀中酣睡,又见长女亭亭玉立,更觉家业顺遂。
见长衡收笔,李荣保将茶盏搁下,唤长女笑道:“长衡,将字拿来,阿玛品评一二。”
长衡闻言,偏头看向阿玛,露出一个笑来,将净手帕子递给婢女,亲手拾纸张移步到主座前,言辞轻柔又活泼地回道:“便有劳阿玛指点女儿一二啦。”
李保荣哈哈一笑,伸手扶了扶女儿手臂,示意她坐在下首,这才转头来看女儿墨宝。
纸面整洁,除字外毫无墨痕,并不因年岁尚小故笔力不足,反而丝毫不显势虚,笔力苍劲,天然真趣胜于灵动,撇捺娟秀,令人观之心悦。
正欲开口褒奖女儿,堂外小厮倏尔入内报:“大人,雍亲王来了!”
李荣保一家皆惊诧,心想近日未与雍亲王有何交往,今日来,必定有事。
便随手将纸置于案上,连忙迎去,只走了几步便见雍亲王已然入了正院门,通颜觉罗氏欲携女避去后堂,只是脚尖刚挪,便听得丈夫问安:“下官李荣保见过王爷,问王爷安。”
雍亲王摆手,示意免礼,手中摩挲着佛珠,往主座行来。
通颜觉罗氏心知不及,便将儿子交予婢仆手中,拉着女儿回身拜见。
长衡回首的一瞬,抬眼瞥见了雍亲王的模样,一边心中想着果然如众人所说,很有些冷酷的模样,一边盈盈福礼:“见过王爷。”
雍亲王未料通颜觉罗氏及女儿在此,心觉唐突,便也摆手示免礼,请几人落座。
后环视四周,见陈设大方得体,又格外质朴,不见恁多金银装点以撑门面,又见案上一叠法帖,皆为名家之作,其余散乱着十数张白宣,瞥过一眼,发觉都为经文,便随手夹起一张观阅。
只是瞧了一眼,雍亲王便挑了挑眉,赞道:“实属精楷,笔力刚劲,灵气斐然。此笔锋大有欧阳洵之骨,柳公权之风。”又问李荣保:“此字为何人所写?”
李荣保心中难免骄傲,面上却十分谦逊,指了指女儿道:“是拙女习字时的顽作罢了,如何能承王爷如此夸赞。”
雍亲王看向通颜觉罗氏身侧的女童,花容月貌不提,更生的雍容华贵,一身威仪。
长衡见王爷看来,便屈膝稍福,姿态娴雅大方,雍亲王便暗自点头,又问李荣保是何人所授,李保荣回:“回王爷,是族兄福敏,康熙三十六年进士,现散取在家,他又是我族兄,故此请教本族子侄授业。”
雍亲王颔首,便问长衡:“格格可读了书?”
长衡见他语气虽不算亲切,却也能听出几分善意,因此也不慌怕,稍一屈膝,回到:“回王爷话,小女六岁开蒙,资质愚钝,全赖叔父教习,至今略识四书,初涉五经,皆不精通。”
雍亲王笑道:“若格格这般年岁便可通读经史,那天下士子必汗颜以对。”
长衡亦笑道:“小女长于内院,怎敢与士子并论,士子必先为皇上、王爷在侧分忧,又哪能如小女般,整日悠然,只凭读书度日呢。”
胤禛见长衡对答如流,声如学簧,谈吐大方,便觉聪颖,对长衡温声言:“格格可愿再写一幅字赠予本王?”
李荣保见女儿得雍亲王眼缘,也算得上欣喜,闻言恭谨地回:“王爷乃书法大家,连皇上都赞亲王之楷笔,此童雅幼笔迹怎敢在亲王面前献丑。”
雍亲王一挥佛珠,不以为意:“你乃富察家贤人,怎么也俗套起来了。”
长衡见此,略一思忖,便提笔蘸墨,悬腕而书,雍亲王见长衡挥笔娴熟,字字流畅,必然十分刻苦修习,又看其虽娟秀可人,却结构严整,力道十足,毫不似八九岁的女童所书。
“断山逾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
长衡搁笔,写了年月及富察二字,吁了口气,退开二步,屈膝道:“小女献丑了。”
雍亲王只顺一看,便看出是敬录康熙皇帝一首五言绝句,他一手捻动着佛珠,问长衡:“可能解圣上诗意?”
长衡不假思索:“老师已讲过,小女才知‘在德不在险’一句,是出于《史记孙子吴起到传》。长城中险固,没有德政,没有明政,天险也是挡不住我满族巴图鲁。只有事理洞明,修仁、修德、修明,才能治理天下。”
雍亲王哈哈一笑,他平素阴沉并不动声色,今日却对一女童分外喜爱,频频以笑对之。
他夸赞:“好、好。” 又转头看李荣保,问其:“你有几位格格?”
李保荣亦笑回:“有九子一女,此女行八。”
雍亲王面上略有可惜之色,又看了长衡一眼,叹道:“你乃多福之人,如有二位格格,我一定把此格格当女儿领走。”
李荣保与长衡再行礼,连称不敢,雍亲王并未再说,只是言:“今顺路而入,无非闲谈一二,夜近深,本王便走了。”
李荣保一家送走王爷,皆吁了口气,心也放回了肚子里,他想起方才女儿录圣五言细观,口中亦赞道:“不错。” 后话锋一转,“你方才所释,大多是对的,些微理解不甚透彻,自古以来,帝王以仁义治国,如今圣上更为贤明宽厚,更于洋物有好奇探求之望,此乃求知之美德,你必要勤奋读书学理,方是正路。”
长衡听阿玛教导,神色极庄重认真,“未尽透彻之处,还请阿玛教导。”
这方雍亲王回府后,嫡福晋与拉纳喇氏相携而来,为他奉上热茗糕点,大阿哥弘晖、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亦来请安,他心想着方才富察氏格格之聪敏,便让她二人将小阿哥们传来。
待三子行礼,雍亲王嗯一声,算是免礼的意思,拿出方才富察氏格格所书,使他们观阅。
弘历恭谨接过,观其字形小巧玲珑,应是女儿书写,又见笔力苍劲,非女儿能写,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弘历目光微转,移开拿纸的大拇指,见其下所写“富察”二字,便立时了然,将拇指再压上去,恭谨递还他阿玛雍亲王。
果不出他所料,雍亲王言:“此字乃是一位九岁的格格所写,你们如不用心上进,可连女童都不如了。” 众阿哥称是,雍亲王问了两句,便叫退了。
弘历踏出书房门坎,心中还在想方才那副字,也在想写字的人。
富察府的格格,他自然知晓其人,却从未知晓,原其如此学识,竟写的一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