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虽说多雨,可往年却也不像今年这样频繁。廊下风大,夹杂着雨水吹落在廊道上,兰花受多了雨,正打着卷,想来得养上好一阵才能恢复如初。
正因风大,他们一行人走得慢,耗费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进了正厅。
正厅里不时传出几句闲谈,更多则是杯盏扣合之声。本以为只有元父元母在此处,不成想薛沐竟然也在。
见人到了,元母起身迎了上来,刚想开口引荐一番,薛沐却先发制人。
“臣薛沐,拜见郡主。”
元念念觉得奇怪,随口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她没等到薛沐的回答,倒是元父起身递给她一个楠木盒,里头摆放着一颗深色药丸。
“之前事关香料一事,为父派出去的人寻了许多地方。直到近日,在东越地界寻得一名巫医,带回了这颗药丸。我担心服用之后会出现其他弊端,特找来薛沐以保无虞。”
悬在头顶的剑终是落了下来,日思夜想的东西就放在眼前,她却少了触及它的勇气。
元母自当是能瞧出女儿心思,温声劝道:“我和你阿爹只是给了你一条路,如若你不想如此也没关系,过去的事我们也只当过去了而已。”
先前银雀同她说的内容当中,靳淮确然心酸又可怜。可这也只是一个笼统的模样,她实在想自己去见一见。
“我愿意。每次提起过往,我都不知所措的样子实在是难受得紧。”元念念取出那颗药丸放置在手心上,“温水送服?”
“需得先行将药丸化开,再用蘸取过药水的银针封住你的奇经八脉。”薛沐说完又向元母拱手说明,“为保万事无虞,臣会先用护心丹护住郡主心脉,届时施针切不可被旁事干扰。”
元母骤然听见这话,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望向元念念。却见她如铁了心志一般,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药丸。
良久,她才恍若下定决心般开口:“无碍,薛太医施针便是。”
风雨渐消,雨水顺着屋檐串珠似的往下落,屋内极静,只能闻得屋外滴答之声以及药炉沸腾之声。
针下得重,酸胀之感迅速填满四肢百骸,叫榻上人不自觉地皱了眉。
“郡主需得忍忍,过会就好了。”
元念念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只是又问道:“我看着像是很难受的模样?”
听见此话,薛沐并未回答。
只是在自己闭眼前,恍若听见他轻笑一声。
——
梦中那些曾模糊不清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漫天大雪扑簌簌地落在窗前,吹得窗杦哐哐作响。
她一袭红衣从马车上下来,手头捧着放着滚烫炭火的汤婆子,耳尖被雪狐绒毛包裹,光是这段本就不远的距离,倒也叫她的雪白大氅上落了雪。
进入别馆内,耳边传来尖锐的嬉笑怒骂之声,无一不在数落旁人的可怜。
待她走近,她才看清,这位被他人调笑之人其实是靳淮。
他站在亭台圈出的一方天地间,浑然不将旁人的调笑放在眼中,只直直地朝廊下之人回望过来。
乌黑的眸子透出几分可怜,而他看着的人也正是自己。
本想上前却被方叙白绊住手脚,执拗地想将人带到亭台之上,迫使她同这一群人瞧靳淮的可怜模样。
“元姑娘您还不知呢?他听闻您要来,他才来的,也不细想想自己配不配得上?”
“就是。我们特地命人放他进来,您也算来得及时,不然怕是瞧不上这份热闹。”
叫人难堪的话语闯进耳朵,然而她并未应和。
靳淮的眸子从刚才至现在,一刻不移地落在她的身上,如今倒也瞧出了几分委屈迷茫。
在梦中她很想上前去抱抱他,去哄哄他,但曾经的她却一样未做,甚至并未出言制止。
这群人打着她的旗号,肆无忌惮地欺辱靳淮,以此来获取高人一等的快感。
她不知道这些事到底发生过多少次,而靳淮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被欺负。
画面一转,眼前又换成了另一幅光景。
她见到了才被人从湖心岛接回来的靳淮。
眉眼上结着冰碴,耳尖和脸颊被冻得乌青,唇色尽数褪去,手也早已僵住,因受了些许热气正不住地发颤。
她从众人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靳淮怀中掉落的信件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
那封信件上头的字迹同她一般无二,可她心里如明镜般清楚,这不是她的手笔。
可她的说辞并无人在意,他们只瞧见了自己想要瞧见的东西。
光怪陆离的场景何其之多,无一不是在向她证明,靳淮这些年因为她的缘故过得可谓糟心。
欺辱他的人惯会扯着她的旗帜,摆着不属于自己的威风,看着靳淮在京中艰难生存。
她忽而明白,方叙白为何要做这种事。
除却血脉之中的卑劣作祟外,他想见到靳淮曾窥见天光却被无情抛弃的模样,他自己可怜,非得拉个更可怜的垫底才肯作罢。
他素来都以正人君子自居,到头来小人的阴损伎俩倒是被他玩了个遍。
可元念念并不觉得他可怜,因着有些人天生便不值得人可怜。
如此想来,许多不曾明了之事也能有个解释,紧绷于脑海中的一根线当即松散开来。昏睡前弥漫周身的酸胀之感,随即烟消云散。
耳边仍旧传来药炉沸滚的声音,药香弥散于整个房间,稍加动作,额前的帕子径直落了下来。
“快去禀明殿下,郡主醒了。”
话音刚落,首当其冲映入眼前的人却是靳淮。
他脸上的焦急神色未消,下巴上留有胡茬,给他清俊的面容添了些许颓靡。
“我不过才昏睡一会,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靳淮不答,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使得可以听得他近在耳边的心跳声。
像是经历过磨难之后,得到新生般的福音。
银雀捡起她的话茬,温声说起:“郡主还说呢,算算日子,约莫昏睡了月余。”
她忽而能明白靳淮的所为,仿若是在迎接那份失而复得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