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斜照黄昏,天地血色交相映。
残尸遍地黑鸦鸣,谁为男儿送相行?
在战场三里以外的山头之上,将军装束与文士装束的两人遥望着那片染血的炼狱,文士装束的中年男人不免感叹,就着战场发出了感叹。
这场仗是夏梁高地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就连河西军被灭都没有这样的惨况。
从辰时打到了酉时,整整打了六个时辰,双方都没有要退兵的意思,洛川河谷前,已经没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尸体,从魏军的主动进攻,到秦军的出城接战,再到魏军的反冲锋,如此往复已经数次,整个战场之上已经堆满了尸体,有魏军的,有秦军的,就连河谷一侧的滚滚河水已经全部被染成了红色,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人头满地滚,内脏散落得到处都是,甚至连谁是谁都无法再辨认。甲胄与尸体烧焦的味道顺着河谷向外飘散而来,即使是久经沙场之人也要弯腰呕吐。
即便如此,战争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魏军踏着同僚的尸体一次一次的向城墙攻去,很多人已经忘记了他们是谁,只知道向前冲锋,要么和已经死去的同僚一样,死在距离城墙最近的地方,要么就杀上城墙上去,杀光那帮秦人。
城墙上的秦军士兵早就已经麻木,城墙之上已经没有了滚木,那就用已经战死同僚的尸体和魏军的尸体来充当滚木,向想要攀墙而上魏国士兵砸去。城墙上的巨弩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用处,因为没有了箭矢,都已经被将士们拆下来当滚木所使用了,要塞内能搬运的石头早就已经搬运光了。
魏军那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投石车更是已经要到二十里外寻找石头,攻城弩也没有人在管,已经没有箭矢了,就连之前打造的云梯和攻城车都已经全部被烧毁在了战场之上,攻城锤只剩下用钢铁打造的头部还在城门口处,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城墙左侧有一处更是垒砌起了道极高的尸墙,有魏军的,有秦军的,阻挡着魏军的进攻,还算完好的城墙之上到处都是碎肉,墙体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哀嚎声,喊杀声,响彻在洛川河谷之中。
现在比拼的不是谁的战力更强,而是谁的耐力更好,谁更能沉得住气了。
在魏武卒发起四轮冲锋后,魏军中的练气士便加入到战场之上,有着魏军练气士的加入,战场局势便向魏军倒去,只是好景不长,虽然秦军这边的练气士只有对方的七成,却都是抱着悍不畏死的打法,基本都是一换一,以命换命,这才才将局势扭转到原来的位置,即使如此,秦军伤亡依然惨重。
魏军更是六次攻上城头,有一次更是杀到了城门边上,还是被秦军挡了回去,百里定山气不过,率领三千骑对魏军阵营发起了冲锋,虽然打乱了魏军的布局,滞缓了魏军的攻城速度,减轻了城墙之上的威胁,带出去的三千骑,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跟随百里定山冲回城内的不到一成,真真切切的十子去,一子回。
在这一刻,任何的战术,试探都失去了他该有的意义,最终人才是决定战场走势的关键。
任何战争方式,到最后还是人与人之间拼杀。
打到现在,魏武卒已经伤亡过半,这是魏武卒创建以来绝无仅有的事情,魏昂也不得不将魏武卒撤出战场,换成同样是精锐的禁军攻城。而秦国那边,精锐集中的右军,也相差不大,基本上已经损失殆尽,在守城的情况下,才能和魏武卒打了一个基本上的一换一,最后换上中军的左军继续守城,右军暂时撤出战场休整。
就算如此,战场都没有停歇哪怕一刻钟,甚至是给双方将士收尸。
魏昂看着战场的惨况,即使是他这种经历过太多生死和大战的百战名将,都不得不承认此战的惨状,秦军凭借地利的优势,强行和魏军来了一个一换一的打法。他明白秦军难打,也很清楚攻下洛川河谷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在赌,赌秦军怯战,很明显,这场豪赌他输了,但是还是输得不是太惨。
秦军即使有着地利之优,也并未占到任何的便宜。
魏昂看着即将西落的太阳,轻声叹息了一声,道:“公孙先生,此战算起来或许是我们败了。”
公孙先生沉声道:“秦军也不过是惨胜吧。”
魏昂嗯了一声,开口道:“不能再等了,再等或许就真的走不掉。”
公孙先生低声道:“以白悟谛的能力和秦国轻骑的马力,最多四日便能赶到此地。斥候那边来报,秦国将驻守在西戎的十万大军调向了洛川,就连咸阳宫那边也将羽林卫派往了洛川河谷,骊山大营的秦军出了函谷关,虽然不多,只有五万骑兵,却让人足够头疼,风凌渡口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回撤安邑了,局势对于我们来说很不利啊。”
魏昂叹息道:“本王还是不如他白悟谛啊。”
公孙先生急声道:“王爷……”
魏昂摆了摆手,声音中带着落寞和不甘,低声道:“退吧,夏梁高地是丢了,尽量保住运城吧。运城在,河西就算还在我们手中吧。”
魏昂说完这句话,便招来了秦军司马,下令道:“传令全军退回大营!”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一大半,还剩下一点点在外面,随着余晖的渐渐消失,魏军阵营也响起了撤军的号角声,在听到号角之后,不管是已经上了城墙的还是还在冲锋的,都警惕的往后退,此时的秦军听到魏军的号角声之后,也是握刀警惕的盯着魏军,在双方退开一定的距离后,魏军士兵转身便,而秦军士兵也并未追杀,就这么看着魏军士兵离去。
随后很多秦军士兵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欢呼,没有大喊,借助太阳仅剩不多的余晖,眼神呆滞的看着眼前的战场,直到秦军号角声响起,众人这才再次站起身来,再次集结。
夜幕降临,黑鸦的声音随处可见,到处都是黑鸦的鸣叫声,让人听得心烦意乱,双方都没有打扫战场,而是害怕别人偷袭,直到峡谷口出现了一群并未披甲带刀的魏军士兵时,秦军这边也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同样是位披甲带刀,带着营中为数不多的板车,双方很默契的各走一边,搬运着自己一方的尸体。
秦军这边的领头人是百里定山,而魏军的领头人是魏武卒的主将,这一战他们魏武卒损失最重,死伤最多,所以他来了,来带他的将士回家。魏武卒的主将是一名中年男人,身材算不上魁梧,只能说得上是比普通看着更为壮实一些,长着一张国字脸,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极为英武的吧。
在两人迎面撞上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是百里定山将酒壶丢给了对方,对方接到了,并未言语,而是大喝了一口,丢回给百里定山,赞道:“好酒,够烈。”
百里定山回道:“魏武卒,够烈。”
随后双方都不再言语,而是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搬运着己方将士的尸体。
突然,魏武卒主将开口问道:“你们秦人都如此不惧死?”
百里定山喝了一口酒,高声回答道:“我秦人死战,只为身后百姓。”
此后双方都没有在言语半句,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姓名,也就不必在多问。
直到后半夜,尸体才全部被搬运完成,就连城墙上的魏军士兵尸体,都归还给了魏军,并没有保留或者要挟。
让对方收尸,这是对战争,对双方将士最起码的尊重。
破损的城墙也已经修补完成,城墙之上的弩箭也已经被清除干净,就连被用来抵挡魏军进攻的尸墙也已经被分开。
在双方士兵搬运己方将士尸体时,双方也发生过不小的争执,只是都没有动手,原因却是两方士兵已经被猛火油烧得粘在了一起,要是强行分开,尸体便不在完整,故而双方都是一步不让,最后只得将两名士兵一起葬在河畔。
秦军大帐之内,军机郎已经将战损统计了出来,即使已经有心理准备,听完战损之后也不免倒吸了口凉气,秦军还没有那一次一天战斗下来,就损失如此之多的将士。
赵盈锐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他压了压声音,开口道:“今日一战,从辰时到太阳落山,右军战死六万七千五百人,左军战死两万三千余人,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中军战死五万六千余人,没有重伤,一个重伤都没有。”
赵盈锐一直重复着没有一个重伤这句话,而众人也并没有打断他,连山先生更是已经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后,赵盈锐继续道:“今日一战,我军战死十四万六千余人,剩余可战不到二十万。魏军此战的战损和我军相差不大,整个战局都是一换一的打法,但是他们的可战之兵依然还有近三十万。”
整整多出秦军十万,他们还能坚持几日,两日?还是三日,大将军从三熊山赶过来至少还需要四天的时间,就算不计马力,也需要至少三天才能赶到,即使是咸阳和西戎的援军也要三日后才能赶到,那已经是大秦所剩不多的家底。
大军能否能在坚持三天,已经没有定数,不出意外的话话,明日骑军就得下马作战了,光靠几支被打残的大军,已经很难支撑了,若是像今日的战斗,秦军最多还能坚持两场,而魏军至少还能发动同样的进攻四次。
众人脸色都很沉重,这场仗打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说谁胜谁败了,真要算起来,算得上是两败俱伤,至少在十年内,两国都无法再次发起大规模的战争。
连山先生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挡住魏军接下来三日的进攻,待到咸阳援军和大将军到来,任何难题都将不再是难题。”
百里定山沉声道:“明日开始,骑军全部下马,上城头作战,只希望嬴大将军回来别找我麻烦啊。”
在魏军大营这边,并不比秦军那边好到哪里去,魏昂也是脸色沉静的站在夏梁高地的沙盘之前,魏军各军的主将也都在沙盘边上。
魏昂开口道:“诸位对于接下的战事有什么看法?”
魏武卒主将沉声道:“武卒营已经死伤大半,可战的将士已经不到六万,再打下去,武卒营的所有家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禁军主将也开口道:“公孙将军所言确实如此,再打下去,我们禁军也差多了。”
定西军主将闻言,也沉声道:“不说我们能不能拿下洛川河谷,就算能够拿下,我们还要应对来至咸阳和西戎的秦国援军,我们想要直下郿县是断然不可能的,白悟谛还在东面,随时可以对我军发起突袭,就算有晋鄙将军率领五万河东军在牵制着白悟谛,但是根本不可能是白悟谛的对手,若是白悟谛在抽调半数秦国轻骑在运城与我军之间进行骚扰,我们将不在会有退路。”
那名中年文士开口道:“在下也认为,我们现在要是执意拿下洛川河谷,今日的战斗,至少还需要四次,四次之后,不能保证秦国的援军是否已经到来,一旦到来,我们将无功而返,在我军没有援军的情况之下,反而会被秦国将我们挤压在夏梁高地上,届时对于我军必然不利。”
魏昂听完各种战报,沉吟片刻,开口道:“命令,大军于今日寅时时造饭,半饱后,于辰初向运城方向撤退,以武卒营为前锋,定西军居中,禁军作为后军,在三日内到达运城。传令晋鄙,向运城方向撤退的同时,拖延住白悟谛的时间。”
继续道:“传信安邑,调派驻守在北面的大军驻守在风凌渡口,确保秦军不袭扰风凌渡口。”
在命令下达后,魏国各军主将脸色都是极为难看,他们前几日不愿意退军,是觉得还有机会,但是今日一战,他们也发现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这才没有任何的反驳,继续打下去,他们将要面临的是覆灭的结果。
魏军的众将也很清楚,他们并不担心秦军前来追击,或者说是并不怕,这才撤退有两层意思在里面,退是真的要退,若是你秦军真的要凑上来,那我不防在打上一仗,在没有地形上的优势,魏军彻底打残秦军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攻或者退都是依照战场形势来进行判断的。
洛川河谷上,一座秦碑,一座魏碑,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