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钱氏抬头,眼底闪现一丝诧异,这才慌忙用袖子抹抹眼角,口中嘟囔着:“对对,你说得对!”
她凑到尸体面前,双手捧起死者的右掌,半晌后,复哭嚎道:“是他!虎口处有老茧,身上穿的,也是我为他亲手缝制的衣服。”
“爹!”张弛先是悲痛欲绝,后又抬起头,眼中盈满了泪光,向王保问道,“到底是谁?下这么狠的手,杀了我爹?”
王保只得解释道:“你别急,顾大人今日来,就是调查此事的。”
张钱氏恍然,这才站起来,向大人行礼:“老身没有看到大人就在眼前,还请大人恕罪!”说罢拉着张弛一同下跪行礼。
顾知颂忙将她搀起,柔声说道:“快请起!”他看向张弛,“既然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稍后我会叫仵作前来查验。不过此刻,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们。”
张钱氏说道:“大人请问吧,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顾知颂问道:“大娘不知如何称呼?”
张钱氏应道:“回大人,老身娘家姓钱,家住钱家庄,嫁到张家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是我的儿子,名叫张弛,也是我和亡夫唯一的儿子。”
“昨晚你们都在何处?”
“回大人,”张弛答道,“母亲几天前去了舅舅家,因舅舅病重,所以去照顾,这几天一直没回来。我昨天一清早便邀我兄弟去山上打猎,今早才回来。”
顾知颂微蹙眉头:“猎户进山打猎,通常不是要待几天吗?为什么你们昨天去上山,今天就回来了。”
“因为我兄弟昨晚染了风寒。此事也怪我,是我突发奇想,要带着他跟我上山,却忘了他从小体弱,所以今天就回来了。”张弛满面歉疚之色。
“这么说,往常都是你一个人去山上打猎?”
“是。”
“你们家一直都是以打猎为生吗?”
“是,我和我爹都是猎户。”
王保听到这,走上前适时解释道:“附近村子里很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常到山上打猎卖钱贴补家用,仅临溪村的猎户不下十家。”
顾知颂意会点头,又向张弛发问:“你爹生前有什么得罪的人吗?或者,发生过口角的也算。”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诧异地摇了摇头。
张弛率先开口道:“家父平日除了上山打猎,就是待在家里,从没听说过他与别人结下什么仇!”
张钱氏也说道:“我家那个老头子平时沉默寡言,就喜欢埋头干活,即便在家里的时候都跟我说不上几句话,更别说与别人发生口角了,这个,老身可以保证。”
“那是否与人有钱财纠纷?”
“好像也没有。”张钱氏答道。
张弛也应声道是。
顾知颂转头问向王保:“你觉得呢?”
王保想了想,斩钉截铁地应道:“据我了解,张忠兄弟的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夸张的说,就是在路上被人踩了一脚,他也是拍拍土连话都不言语一句。”
“既无仇家寻仇,又没人与之发生口角,更没有经济纠纷。那,是什么样的人,把他残害致此呢?”
“莫非……”王保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抬起头紧盯着面前的石像,转瞬间,又忙移开了目光,胆怯地低下头,闭口不言。
而他这一不经意间的动作,却被站在边上的苏泉儿看在眼里。她默默地站在角落,冷眼瞧着众人的反应。
“莫非什么?”顾知颂追问道。
“没……没什么……”王保慌忙解释道,“我在猜测,会不会是过路的强盗,或者夜行的飞贼,作案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死者,就……”他边说着,边用右手放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下。
众人认真思虑之时,一道女人的声音在不起眼的地方冷不丁得响起。
“不会的。”苏泉儿笃定地否决道。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照你意思,倘若凶手是剪径强贼之类的人,那他们就属于是即兴杀人,怎么会临时想到移尸和换头的手法呢?我觉得凶手对此事应该是策划已久,且为人心思缜密,再大胆一点推测的话,凶手和死者认识的可能性很大。”
顾知颂点点头:“有理!”他见张弛母子的情绪稍稍和缓,便命他们先回家好好休息。
张钱氏听罢招呼儿子将自己扶起来,吩咐道:“弛儿,我们回去吧,回去等着,大人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走,不要耽误了大人查案。”
张弛恭敬称是,与张邦一同扶着年迈的母亲离开。
顾知颂目送他们离开,这时一个跛脚,微微驼背的男子出现在他视线中,刚才他却没有注意。刚要开口,这时,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里长,那个人是谁啊?”苏泉儿率先问道。
顾知颂轻扯嘴角,对王保以眼神示意,他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王保应声答道:“他叫张邦,是个孤儿。这孩子从小性格孤僻,我见他可怜,就让他看着村里的义庄,也算是有口饭吃。”
顾知颂感到很奇怪稍稍迟疑后问道:“为什么这村子设有义庄?难道这附近有很多无人认领的尸体吗?”
王保解释道:“都是一些过路人,山路不好走。早些年马贼猖獗,横死的有很多。”
“官府呢?没有人管?”顾知颂微怒,并且怒意已经很明显蔓延到他的脸上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尤其是老古,更是不敢说话,只有心酸。顾知颂年轻得意,意气风发,一个从京城养尊处优下放而来的官,怎可知道远离京都的偏远地区百姓的辛苦,以及当地官府不治之下的无奈。
不过这些,自然是他顾大人自己日后慢慢了解的,而不是他这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小师爷该管的。
大家都闭口不言,只苏泉儿脚步缓慢地走到顾知颂面前,开口问道:“县令大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顾知颂抬头,漆黑的眼眸扫过她手上的鲜血,泉儿也注意到他的视线,便装作无意间将手背过去,正色道:“刚才好像还没来得及在大人面前做自我介绍,我叫苏泉儿,是一个……外地人。”
顾知颂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晌,从容道:“你问。”
“这句话,是问王里长的。”泉儿转头对王保淡淡一笑,开口道,“刚才大人问你张忠平时有什么得罪的人的时候,请问里长是怎么回答的?”
王保看了一眼顾知颂,见对方面无表情,眼神闪烁了一下,答道:“我说,张忠很老实,不可能与人结仇。”
苏泉儿:“可是我明明听到你在第一次回答顾大人问题之后,又吞吞吐吐的,根本不像现在这么笃定。而且,你好像一直盯着面前的石像,怎么,你觉得张忠,人倒是不会得罪,反倒是有可能得罪石像,致使石像复活杀人吗?”
“住嘴!”王保怒斥道,“我不许你在我面前亵渎赤狐大仙!”
“亵渎?你还说我?你看看……”泉儿伸手指向门口,“外面荒草丛生,屋子里那么厚一层尘土,我怎么没看出你们自己有多虔诚呢?”
“扯远了。”顾知颂轻咳一声小声提醒,而后问道,“王保,我问你,这狐仙庙因何而来,是否如你所说,真的有什么赤狐仙?”
“赤狐大仙的确存在过,也曾保佑过我们村几十年的安宁富足。不过,如今,年轻人中信奉得越来越少了,但谁也不敢肯定,赤狐大仙不会像以前一样,以神的姿态,洞悉着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惩罚他认为该惩罚的人。”王保语气很严肃地答道。
“听起来,王里长好像现如今为数不多的虔诚之人?”泉儿悠然问道。
王保唏嘘道:“我身为一村之长,别的我能管,唯独这件事我管不了。狐仙庙已经锁了多年了,不过我还是每年夏至这一天都亲自前来打扫供奉。毕竟,我可是亲眼见过赤狐大仙真容的人!”
“什么,你说你见过赤狐大仙?”老古惊地长大了嘴巴。
“怎么回事?”顾知颂眉心微蹙,眼底划过一丝惊异。
王保叹了口气:“一开始,其实我只是猜测,既然张忠兄弟死于狐仙庙,莫不是他的死,跟赤狐大仙有关?毕竟他平时的为人大家都清楚,我实在想不出谁能和他结这么大的仇。”他一脸委屈,接着说道,“既然大人问起,我就把这多年前发生的奇事说出来。”
他叹了口气,眼中充斥着惆怅。回忆中的片段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逐渐清晰。时光如梭,光阴飞逝,那件事,竟发生了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前,那时他还小,才十几岁。彼时的临溪村里长叫王栏,是王保的父亲。这一年运河县域内发生了地震,震源恰好在赤狐山附近,包括临溪村在内的十几个村子都受了影响。
有一天,村子里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突然失踪,几天几夜没回家,家里人很担心,便去请求里长找人。王栏带领着村里几个青壮年去山上寻人,王保便也跟着去了。他们在山上找了一夜,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那个失踪的樵夫。可就在这时,他们却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本来所有人见到樵夫很高兴,想要带他赶紧下山,好让家里人放心。可这时他们发现,樵夫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口中不住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面前的一尊石像磕头。
从没有人见过那尊石像,有人怀疑应该是因为地震,它才从裂开的岩缝中重见天日。仔细看觑,石像通身修长,长约七尺,大概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一头。周身刻画着类似男人衣饰的花纹,长袍,腰带,玉佩,一应俱全,周身散发着矜贵与傲然。它双手向前,做出拱手作揖的姿势。
可惜在场的都是些下里巴人,并没有人能从石像的衣饰中了解,这尊造型奇特的石像到底产生于什么年代,距今多少年。
大家再往上看,更让人毛骨悚然。它的脖颈上,赫然长着一颗红色狐狸的头颅,不知是哪种石料制成,周身透着鲜红色。此时正双眼紧闭,面带微笑,让人看着头皮发麻,空气中弥漫着诡异。
几人走过去招呼那樵夫,他还在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旁若无人,好像一架不知疲惫的机器。
少时的王保,对眼前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他悄悄走近那尊石像,盯着那张妖异的狐狸脸,看的出神。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一下。再定睛望去,赤狐的眼皮仿佛动了动,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
王保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接着脑袋一阵晕眩。模糊的视线中,他见到眼前的石像突然变得鲜活,冰冷的石头表面慢慢凸显出一条条小指粗的血管,鲜红的血液在其中涌动。渐渐血管消失,石头也全部化成了肉身。
石头雕刻的长袍变成了黄色的绸缎,垂坠在地上,泛着柔软的光泽。那肉身上的脸也变成了人的模样,好像是戏文中天上的玉皇大帝。袍子上绣着的两条巨龙也活了起来,从衣袍上腾飞,伴着五彩的祥云,在半空中盘旋。
王保本能的跪下磕头,一如樵夫那样,混沌中,他用余光看到别人竟和自己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慢慢清醒。一梦华胥,他们都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临溪村的神物,应该供奉起来。于是,便把石像带下了山,并盖了间狐仙庙,日夜烧香供奉。附近村民闻名而来,也都争相拜祭。
“那是否真的灵验?”顾知颂疑惑地问道。
王保深吸一口气,接着叙道:“有一个年轻人曾带着自己患有肺痨之症的老母亲前来,说也奇怪,那老妇人一进去,看见那石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出来的时候她跟自己的儿子说,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自己魂魄从身体里飞了出去似的。可是,那年轻人自己却并没感到异样,便也没当回事就回去了。可谁也没料到,回去之后没多久,老妇人的病竟奇迹般地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