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瞥了他一眼:“少东家的兴致也不差。”
万九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六子眼疾手快的提了起来,没好气的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
万九笑了笑,叫了伙计来又要了一壶茶,倒了一碗吃了一口,扫了眼侧面的戏台摇摇头:“这两个身段还过得去,声腔却不成,这般再唱一百年也成不了气候。”
三娘懒得搭理他,只当没听见,万九倒不在意,而是继续道:“我家以前养过一班小戏,是我叔叔来南边挨个挑的,模样儿声腔儿身段儿,样样都好才成,挑了三十六个小丫头买了回去,又寻了教坊司最厉害的师傅教了两年,末了才选出来十二个留在府里,平常哪个主子过生日便叫去唱一天戏,到了过年,从除夕一直唱到十五,过了灯节儿才消停下来。我们府的后花园虽不是京里最体面的却也数得着,有个老大的水面儿,就在水中间儿搭了戏台,两侧架了水榭,我们就坐在水榭中看戏,那声腔丝竹隔着水隐隐约约飘过来,仿佛天上的仙乐。”
说着顿了顿:“那时候我跟石头年纪小不懂事常跑去跟那些小戏子玩在一处,有一次我们觉得好玩,也扮上了,去戏台上
唱了几句,被祖父请出家法来打了一顿,关在祠堂不许吃饭,正是寒冬腊月,又冷又饿,我家小妹偷着给我们送了两个鸡腿,那是我此生吃的最香的鸡腿,可惜被祖父发现,罚我们抄了三百遍论语,抄的我俩手都肿了。”
三娘这才转过目光来看向他,这小子说这些的时候仿若变了一个人,周身仿佛有一层柔和的光包裹着,这些光摩蚀了他身上的棱角,整个人都平和了起来。
三娘虽隐约猜道石头的出身,却也未想到他家曾这般显赫,从万九的点滴描述里,三娘完全能想象出,这是一个曾经多显赫多风光的世家大族,眼前的万九跟石头显然是这个家族里的嫡系孙,才能在祖父身边教导,他们从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一片光明坦途,如果家族没有衰败,他们如今正是这个朝代最顶级的权力阶级。
但家族的忽然衰败就如大厦倾覆,这些天子骄子一瞬间从天上落进烂泥坑里,别说锦衣玉食连性命都朝不保夕,这种巨大的落差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所以万九才会变得心黑手狠,愤世嫉俗。
三娘看了他半晌儿方开口道:“老百姓常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觉得冤得慌直
接找人报仇就好了,何必在这儿叽叽歪歪的怀念过去的风光。”
万九忽然的瞪着三娘:“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家的仇人是谁吗?要是能报仇我怎还会在这儿待着。”
三娘身子趋前凑近他道:“我是不知道,不过看过史书,戏本子也看过不少,你家这样的事儿无论史书还是戏本子上都有,左不过就是曾经风光的世家大族坏了事被抄家获罪罢了,若是如此,有什么不能报仇的,谁抄的你家你找谁报仇不就得了。”
万九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是皇上下旨,难道我要弑君。”
三娘嗤一声笑了:“我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呢,闹半天都是嘴上厉害,合着你的本事就是对付老百姓,遇见厉害的就成怂蛋了。”
万九:“你说谁怂蛋呢。”
三娘笑了:“你以为我骂你吗,我可没这么无聊,人说在世谁能不认怂,就算禁宫里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也需权衡势力,有时候不得不认怂,更何况旁人,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家多以前多显赫风光,如今多么落魄,怎么不想想自古而今哪个世家大族能永远兴盛,莫说你家,就是王谢那样曾经历数朝而屹立不倒的家族又如何,最终
不也落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世间万事都逃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王谢之族都如此,你家何能例外,你从天之骄子成了罪犯只能说你的运气不好,怪不得旁人,你凭什么愤恨无辜的百姓,没本事报仇就认怂,对付老百姓算什么男子汉,少东家还是自己喝茶吧,三娘就不奉陪了。”说着站起来走了。
六子拿出钱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瞪了万九一眼跟着三娘下楼了。
万九怔愣许久,方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冷了有些苦,半晌方站起来出了茶楼,上了轿子往府衙去了。
眼看着万九的轿子没影了,三娘方从旁边的胡同里走了出来:“六子跟着这小子,看看他去哪儿?”
六子应着去了,小梅:“三姑娘您让六子跟着他做什么?”
三娘:“万九来湖州必是为了杏花楼,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人,明着来不顶用,必会使阴招儿,不能不防着些。”
小梅:“三姑娘,那杏花楼的老东家摆明了不想卖给咱么常记,这小子要对付也是对付杏花楼,三姑娘操这心做什么?”
三娘:“有句话叫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做买卖的讲仁义诚信方能长久,即便老东
家不把杏花楼卖给咱们常记,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落入御香斋手里,从大里说,御香斋这样不讲诚信规矩的商家做大,会搅乱商界秩序,对整个商界都没好处,从小里说,苏家跟韩家是亲戚,师兄又是韩家的义子,就算看着师兄的面上,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小梅点点头:“这倒也是,韩大人对三姑娘这么好,韩老爷也没拿三姑娘当外人,咱们来的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好招待的,又亲自操持帮咱们置办大姑娘的嫁妆,如此一来三姑娘可是省了大心。”
三娘:“况,事情未到最好,也难说结果如何。”
正说着六子跑了回来,小梅奇道:“三姑娘不是让你跟着那小子吗,你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六子:“轿子在前头拐个弯停在了府衙跟前儿,我瞧着那小子下了轿直接进了府衙,琢磨着这小子指定是在苏家那边碰了壁,心下恼怒,跑去府衙出阴招去了,忙着来给姑娘报信儿。”
小梅:“可真让三姑娘料着了,当初在青州御香斋不就使的这招儿封了咱们双合盛的门吗,若不是三姑娘冒险去了一趟京城,咱们双合盛可就关张了,这御香斋怎么又用这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