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宋志武什么关系?”不远处,始终都是一个局外人的赵娣,在看到这一幕之后,开口问道。
“没有什么关系。”姜三甲缓缓道。
“宋志武除了是军中老卒之外,还有其他的身份?”
姜三甲摇摇头,说道:“没有。”
“那他为何要为其抬棺?难道是想收买人心?”赵娣若有所思道。
“呵呵!”
姜三甲嗤笑一声,斜瞥了一眼赵娣,缓缓说道:“看来你还不了解这小子,他从来不干那些收买人心的事儿,小恩小惠或许能让这些武将感激他,可想要收买他们,让他们为他卖命,是不可能的,从他的死灰营,再到乞活军,以及之前的炮灰营和俘虏营,你何曾看到过他去收买过人心了?”
“死灰营都是些什么人,炮灰营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不清楚,你待会儿可以去问问敖戟,这些都是该死之人,十恶不赦之人,你觉得单凭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他们为他卖命?”
“那他是如何统领这些人的?”赵娣好奇的问道。
姜三甲看着远处依靠着墓碑,在那自言自语的许一凡,语气幽幽的说道:“他从来没有统领过这些人,他只是给了他们希望。”
“什么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姜三甲摇摇头道:“不,去死的希望。”
“去死的希望?”
赵娣眉头紧蹙,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那些被囚禁在死牢当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家伙,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赵娣下意识的问道。
“死,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孤家寡人,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了,他们只是想求死,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比死还难受的折磨,而他给了他们死的权利,也给了他们如何去死的选择,当一个人一心求死的时候,他们往往最不容易死。”
说到这儿,姜三甲看着赵娣,眯起眼睛,意味难明的说道:“他的统兵和治军手段,是非常残酷和暴戾的,一个正常人,是很难在其手下活太久的,如果在和平时期,他的这种手段,足以被千刀万剐了,可是,在这个乱世当中,他的这种手段,就是最好的练兵手。”
“炮灰营和俘虏营现如今在炎军当中名声大噪,可你知道他们现在的荣誉是死了多少人才换来的吗?你以为这些人是为谁而战?为了朝廷?还是为了他们自己?亦或者是为了他?”
不等赵娣回道,姜三甲就自顾自的摇摇头,说道:“都不是,他们只是为了赎罪而已,为自己赎罪,为那些死去的人赎罪。”
“你以为他修建碑林,是为了彰显他的功绩?你以为他亲自为宋志武这位老卒抬棺,是做给他人看的,是为了收买人心?你以为他在西北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姜三甲再次摇摇头,说道:“都不是,他做的这一切,只是想为西北这里人说一句话,让中原那些享受了近千年太平的人,睁开眼,看一看西北。”
“其实,如果他不是来西北这边,而是去了北方,或者南方,他也会这么做,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你跟着他会慢慢领悟到这一点儿,夫子叫你跟着他,既是让你帮助他,又何尝不是让他来帮助你呢?”
姜三甲此话一出,赵娣的脸色瞬间大变,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姜三甲,握住白纸扇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几分。
“你怎么知道是夫子叫我来的?”
“呵呵!”
姜三甲嗤笑一声,斜瞥了赵娣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还知道什么?”看到姜三甲这幅样子,赵娣继续质问道。
“你应该问我不知道什么。”姜三甲似笑非笑的说道。
“你也是夫子的人?”赵娣眯起眼睛问道。
“呵呵...哈哈......”
姜三甲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把,他斜眼看着赵娣,摇摇头,说道:“小家伙,你真猜,也真敢想,夫子是很了不起,也很厉害,可他可没有资格教我做事儿。”
“你到底是什么人?”赵娣沉声问道。
“我啊,我是他的大师伯啊。”姜三甲笑嘻嘻的说道。
赵娣不说话了,可是,他的内心却一阵的翻江倒海,他以为他已经看懂这个老人了,结果他发现他并没有,不但没有看懂,反而愈发的迷惑起来,就像许一凡一样,他也是越看越迷糊起来。
在一阵沉默之后,姜三甲幽幽的说道:“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你最好别管,也别插手,否则......”
最后一句话,姜三甲是以聚线传音的手段告诉赵娣的,而赵娣在听完最后一句话之后,脸色再次剧变,看向姜三甲的眼神,变得异常的复杂和恐惧起来,而姜三甲则恢复到之前的样子,笑嘻嘻的看向远方。
“我知道了。”赵娣在一番长久的沉默之后,沉声说道。
姜三甲闻言,只是瞥了赵娣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赵娣转移视线,看向跪在石阶上的宋玉,微微蹙起眉头,说道:“他会如何处置此人?”
姜三甲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此人?”
赵娣想了想,说道:“我知道此人,听说前段时间,炎军跟西域联军的那场大战当中,此人建功不小,身先士卒,杀敌无数,应该是一名猛将,这人是个人才,堪当大用,不过......”
说到这儿,赵娣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我听说此人自从入伍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其娶妻生子也好,建功升职也罢,都不曾告诉家里人,也没有给家里做些什么,如此轻孝之人,恐怕是个无情之人,此人当慎用。”
听完赵娣的说辞,姜三甲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何宋玉这次回来如此之快吗?”
“为何?”
“因为他知道许一凡曾去过他家,跟宋老头儿的关系极好,在我们还没有来西凉镇的时候,他已经来赶来的路上了。”
闻听此言,赵娣眯起眼睛,看向宋玉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宋玉之所以会这么快回来,不是回来探亲和奔丧的,而是为了自己前程而来的?”
姜三甲点点头,说道:“他既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他儿子的前程。”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他会那样对待宋玉呢?”赵娣若有所思的说道。
姜三甲闻言,却摇摇头,说道:“他方才出手,不是因为这个,那一脚不是他要踹的,而是替宋老头踹的,宋玉还不值得他这么做。”
“什么意思?”
“宋老头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他最挂念的还是这个儿子,尤其是两个大儿子都死在战场之后,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回去之后,就对宋玉的职位进行了调整,不然,你以为一个负责后勤的宋玉,怎么可能接连建立这么多功勋?”
“宋玉知道吗?”招待好奇的问道。
“以前不知道,现在肯定知道了。”
“那他这么做......”
姜三甲知道赵娣要说什么,直接打断道:“他只是不想宋老头儿绝后而已,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对于宋玉现如今的身份,有很多人是不满的,只是,宋玉的功劳是许一凡提上去的,其他人即便不满,也不会说什么,现如今,西征军变成了镇西军,短时间内,西域和大炎肯定不会再起兵戈,而镇西军当中也会出现不同派系的,而他已经被打上许家的烙印,现在看,对宋玉来说是好事儿,没人敢动他,可一旦许一凡入京,出了什么事儿,宋玉会是第一个被铲除的人,方才那一脚,算是许一凡还了宋老头儿一个人情。”
赵娣闻言之后,顿时明白过来看向不远处的许一凡,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那接下来呢?他会怎么处置宋玉?”赵娣又问道。
姜三甲却随口说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听到姜三甲这么说,赵娣也就不在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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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黄泥酒,倒了一半,喝了一半,留了一半,许一凡缓缓站起身,看着宋志武的墓碑,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起来,伸出手,拍了拍衣裳,轻声道:“走了,老宋头儿,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在好好看看这个世道吧。”
说完,许一凡就转身朝山下走去,自然也看到了长跪不起的宋玉,许一凡犹豫一下,还是来到了宋玉面前站定。
“卑职宋玉,见过参将大人。”宋玉看到许一凡之后,连忙抱拳行礼道。
“从康城一路追到这里来,辛苦你了宋副都蔚。”许一凡语气不咸不淡的说道。
“卑职不敢。”宋玉低着头说道。
“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让你成为了副都蔚,你还想要什么?都蔚之职?”许一凡细眯着眼睛问道,丝毫没有让宋玉起身的意思。
“卑职不敢做此奢望。”
“那你追过来作甚?”
“卑职只想跟随在大人身边。”
“哦?这么说,你想入京为官,去往兵部?”
宋玉不说话了,只是重重抱拳,低着头,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
许一凡盯着宋玉看了很久,点点头,说道:“殷元帅知道吗?秦将军知道吗?”
“二位大人已然知晓。”
“呵呵......”
此话一出,许一凡顿时一阵冷笑,看向宋玉的眼神充满了玩味,语气也变得讥讽起来:“既然殷元帅和秦将军都知晓了,有他们二人为你铺路,进入兵部不难,更何况,这些年,你也没少给兵部的人送礼,有这些人在,你进入兵部很容易,何必要来找我呢?”
“卑职是大人一手提拔的,这一点儿,卑职致死都不敢忘。”
“呵呵!”
面对宋玉的表忠心,许一凡除了冷笑还是冷笑,他岂会不知道宋玉心中在想什么。
对于一个入伍十多年,靠着跑后勤,送礼,托关系,才好不容易当上校尉的宋玉而言,成为副都蔚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看似是升职了,可是,官职上去了,责任也就大了,肩上的担子也就重了,一旦镇西军再跟西域军开战,作为已经算是高级将领的他,岂能不身先士卒,冲杀在第一线?
说出来也很可笑,宋玉在军中这么多年,其真正上战场的次数并不多,屈指可数,而这一次他能晋升为副都蔚,也是因为西征军当中的几个都蔚和副都蔚,战死的战死,调走的调走,这才轮到他。
当然,作为一个武将,不想上阵杀敌,怕死,畏死,这很正常,炎军士卒很多,兵种无数,真正能称之为精锐士卒的,也只有夏侯拓的镇北军,武英叡的镇南军,还有现如今由秦之豹掌控的镇西军,除此之外,也只有拱卫长安的数万禁卫军才算得上精锐。
其他的军队,尤其是各州的守备军,以及藩王军队,战斗力有,可跟这些精锐部队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而在这些武将当中,真正上过战场的武将,也屈指可数。
这些不曾上过战场的武将,不照样靠着熬资历,熬上去了嘛,可以进入兵部当官。
对于宋玉这种做法和想法,不能说他错,可也不见得对,因为见识过战争,也参与过战争,才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许一凡能理解,却不见得赞同。
宋玉之所以来找自己,原因很简单,以宋玉在镇西军当中立下的军功,当个副都蔚勉强够格,可是,想要去往兵部任职,那点儿军功是不够的,当然,他要想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已。
对于宋玉这样的将领,他要走,殷元魁也好,秦之豹也罢,都不会阻拦,也不想阻拦,可是,想要他们帮忙给其铺路搭桥,那想都别想,他们跟宋玉又不熟。
许一凡则不同,虽然许一凡跟宋玉也不熟,可是,他跟宋玉的老子熟啊,有了这层关系,不说别的,看在宋志武是镇西军老卒的份儿上,许一凡应该不会拒绝的。
另外,宋玉找到许一凡,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许一凡现在的名声很大,功劳也很大,在上次朝廷的封赏当中,殷元魁他们递交上去的战功表上,殷元魁他们这些高级将领,都推举了不少人上去,而唯独许一凡没有举荐任何一个人。
虽然许一凡只是镇西军的参将,可是,他手里也有几个举荐的名额,而宋玉正是看中了许一凡手中的名额,以许一凡现如今的功劳,只要他去了长安,开了口,想必朝廷会答应下来的。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宋玉一个人,还有不少武将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不管是康城守卫战,还是在北宛城之战,亦或者是最后的决战之后,许一凡跟这些武将之间,关系始终不远不近,见过面,叫得出名字,可要说有多熟络,那还真没有几个人。
他们想要找许一凡帮忙也没有门路,可是他宋玉不同,有了宋志武这层关系,他找到许一凡,是有很大机会的。
“想去兵部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就算有,我也不会举荐你的。”许一凡沉吟片刻说道。
宋玉抬起头,看了一眼许一凡,面露诧异神色,沉默不语。
“别这么看着我,我跟你爹关系好,是因为他是西北老卒,我敬重他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好兵,于国于民都没什么可指摘的,他值得我许一凡如此对他,也值得镇西军如此对他,可你宋玉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这样对你,就凭你是宋志武的儿子?还是说,你觉得朝廷亏欠你们,我许一凡就该补偿你?”
“没有这样的道理,朝廷亏欠你们的,你自己找朝廷去要,跟我许一凡有什么关系,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许一凡不欠你们任何东西,跟不欠你宋玉任何东西,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副都蔚,至于你能否去掉这个副字,能否坐稳你屁-股下的位置,那是你自己的事儿,跟我没有关系。”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西北人就得战死沙场?凭什么我想活下去,偏偏不能活?凭什么?这不公平!”宋玉终于忍不住质问道。
许一凡眯起眼睛,看着宋玉,缓缓说道:“凭什么?就凭这里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根,若是离开了这里,你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孤魂野鬼而已。”
“公平?这是世上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想要活下去,想要离开这里,可以啊,凭本身说话,而是像条狗一样跪在这里,乞求别人的施,滚回康城去,在你没有成为都蔚之前,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西北。”
“许一凡!”
宋玉闻言,豁然起身,眼神凶狠无比的看向许一凡,其右手搭在刀柄上,隐隐有拔刀的迹象。